2005年8月16日，在土耳其伊兹密尔举行的第23届大运会男子100米决赛中，

“眼镜飞人”、中国选手胡凯以10秒30的成绩夺得金牌。 新华社 发

　　他18岁才开始练习百米短跑，却成为第一位获得百米世界冠军的中国运动员，被称为“眼镜飞人”。除了运动员的身份，他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霸——清华大学本硕博连读，并留校任教。不久前，在“人文清华讲坛”青年学者专场第二季活动中，清华大学体育部副教授胡凯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以及人生感悟。

　　我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提到短跑，大家在脑海中一定会浮现出运动员青筋暴起、拼尽全力的画面。短跑似乎就等同于速度，意味着尽最大努力爆发出所有的力量，不断加快速度和频率去完成比赛。然而，在我们专业短跑运动员的眼里，短跑更重要的其实是放松、控制节奏。我第一次敢于这样尝试并获得成功，还得从20年前的世界大学生运动会讲起。
　　2005年，第23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在土耳其伊兹密尔举行。我国第一次组建大学生代表团参加，作为一名大学生运动员，我幸运地成了代表团的一员。
　　世界上有三大田径比赛，它们分别是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世界田径锦标赛和奥运会。此前，中国运动员在三大赛中从未进入过决赛，而以我当时的成绩，能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中进入前8名，甚至有实力争夺奖牌。
　　根据赛程，要在2天之内跑4枪。因为我之前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严重拉伤了右腿，伤病尚未痊愈，我与李庆教练商量后决定采取保守的比赛策略：前3枪只要顺利进入下一轮就行，不去拼尽全力，以保持体力参加决赛并避免伤情复发。幸运的是，我当时的状态还不错，比较顺利地进入了决赛。
　　2005年8月16日是决赛的日子。在进入赛场之前，首先进行热身。一个运动员在热身场地的感觉，通常可以帮助他预估比赛时的状态。2004年雅典奥运会刘翔在获得110米栏金牌后曾说，进入热身场地时，他做了加速跑，感觉脚下的力量能把地面踩出一个大坑，可见他的状态极佳。我当时也有类似的感觉。
　　走进决赛场地时，我感觉自己极度紧张，精神高度集中。发令枪响了，我当时反应最快，第一个冲出了起跑线。
　　跑到大约40米时，我意识到自己明显领先了，按照惯例，我应该加速，再将对手甩开。然而，恰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右腿的伤处肌肉一紧，意味着伤情可能复发了。更不幸的是，我听到旁边的跑道上有风声，那是来自俄罗斯的选手追了上来，后来他获得了第二名。
　　我意识到，如果此时继续加速，强行拼搏，不仅会加重伤病，比赛也很可能失败。幸运的是，我保持了冷静。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慌张，不能加速，必须保持自己的节奏。

胡凯在比赛中。新华社 发

　　在百米赛场上，每一瞬间的心态变化都可能决定比赛的结果。经过短短两三秒的闪念，我已经完全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再也没有听到身边选手追赶的风声。最终，我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获得了百米大赛的金牌。

　　要想快先得学会慢

　　这次比赛之所以能够夺得金牌，其实正是在于我有勇气去放松，去体验“要想跑得快，必须先学会慢”。这里的“慢”并不是指速度上的慢，而是心境上的慢。你必须进入自己的节奏中，就像我们常常说的“从容”，它不是指速度的快与慢，也不是指姿势的美与丑，而是看你是否敢坚定且平静地始终处于自己的状态之中。
　　或许有人会问：你所说的“想快就要慢”，有什么样的科学依据吗？我们所说的“快”，通常是指频率上的快。而实际上，如果你想通过频率来提高速度，能量的消耗是非常大的。研究表明，动作的速度，也就是频率和能量的消耗呈指数级增长。如果你单纯通过增加频率来提高速度，能量消耗将是巨大的。
　　那么，有人可能会问：如果不增加频率，还能跑得快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田径运动是一项周期性运动。所谓周期性运动，是指通过不断重复某个动作来获取比赛的胜利。比如，跑步是通过摆臂和抬腿的周期性动作冲过终点，游泳是通过不断划水完成比赛，自行车运动也是如此。与之不同的是，足球、篮球和排球并不属于周期性运动。
　　在周期性运动中，运动员的肌肉紧张与放松交替进行。当我们需要向前推进时，腿部与地面接触的一刻，我们获得了向前的动力，这时肌肉是紧张的。而当我们腾空时，身体进入了一个放松的状态，这种放松是恢复体力的关键。敢于放松，实际上就是敢于在腾空的一瞬间让肌肉得到休息。因此，放松的能力决定了一个运动员的优秀程度。20世纪90年代的一项研究发现，从三级运动员到健将运动员的进化过程中，运动员能力提升最大的并不是肌肉收缩速度，也就是频率的能力，也不是力量，而是肌肉的放松速度，即放松能力的提高。这也说明了“想快就要慢”是有科学依据的。

　　我的非典型运动员生涯

　　接下来，我想分享一下我作为一个非典型运动员的经历。
　　我1982年8月出生于山东青岛。作为一名学生运动员，我的训练时间很短。我上大学前没怎么系统训练过，但我在高中时，跳高、100米、200米3个项目的成绩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2001年，也就是高三那年，我第一次接触田径训练。训练了3个月后，我的运动成绩达到了国家一级运动员的标准。我来到清华大学参加冬令营的测试，并且通过了清华大学的认定。训练6个月后，我参加青岛市中学生运动会，打破了尘封14年之久的百米纪录。
　　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有些“凡尔赛”，觉得我天赋太高了。其实，对“天赋”这个词我有自己的理解。天赋指的是人在做事情时，对于一些关键性细节的天然掌握程度。简单来说，就是你不需要过多学习、过多练习，你天生就能做到，这就是天赋。然而，任何运动都是由多个关键性细节组成的。即便你有天赋，也不可能完全掌握每一个细节，天生就什么都会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梅西，他也是在后期才开发出任意球的绝技的。
　　因此，在天赋之后，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素质，那就是悟性。所谓悟性，是指虽然你不可能天生掌握所有的关键性细节，但你能够感知这些细节。有了悟性，还需要通过不断地磨炼和训练来巩固这些关键性细节。这样，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
　　在我的运动生涯中，无论刮风下雨，我都必须坚持不懈地去田径场训练。教练常说，不管天气如何，即便是下刀子，我们也得按时到场训练。在清华大学的8年运动生涯中，有6个春节我是在清华园度过的，最长的一次，我超过600天没有回过家。因为，作为运动员，我们的训练需要长期不断地巩固，以保持身体始终处于最佳状态。
　　我们几乎没有节假日，每周要训练6天。在这些训练中，最让我痛苦的是周二和周五。因为在这两天里，我们进行的是速度耐力训练。在练完速度耐力之后，整个身体就像散了架一样，肌肉上堆积着大量的乳酸，尤其当这些乳酸堆积在臀部和腰部时，会让人感觉简直生不如死。

　　优秀运动员也要学会偷懒

　　在训练过程中，还有一个因素可能会影响运动成绩的提高，那就是伤病。对于每一个运动员来说，伤病无疑是不幸的事件。然而，我的第一次伤病反而让我感到幸运，因为那次伤病让我得到了一个重要的转变。
　　2002年冬训结束后，我在练习速度时不小心扭伤了腿。受伤后，教练让我进行身体素质的训练。我决定重点提升腰腹肌肉力量，因此，在伤病恢复期的一个月里每天坚持高强度的训练。最终，我甚至能背着20公斤的杠铃片做仰卧起坐，一分钟做50个。
　　当时，教练会定期检查我们身体的生理指标，以保证科学地训练。在我疯狂练习腰腹肌的这段时间，我的生理指标化验结果显示，我的尿潜血高达4个“+”。教练感到很疑惑，问我是怎么训练的。我告诉他，为了确保伤后能取得更好的突破，我这段时间重点练习了腰腹肌，虽然尿潜血有4个“+”，但我已经能够背着20公斤的杠铃片1分钟做50个仰卧起坐了。我原本以为教练会表扬我，没想到他一脸怒容，说：“谁让你瞎练的？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他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后，突然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四周，拉我到一旁，低声对我说：“作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你要学会偷懒，因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的身体状况。”这句话彻底点醒了我，让我在未来的运动生涯中再也没有陷入过“内卷”的怪圈。
　　李庆教练是清华大学体育部教授，从德国的哥廷根大学博士毕业后，一直从事运动训练学及运动生物力学的理论研究和教学。他不仅敢让我在训练时学会偷懒，而且在比赛中也展现了非凡的胆略。
　　2004年，我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当时的赛制非常残酷，4天需要进行8场比赛，前两天是4枪100米，后两天是4枪200米。我带着夺冠的压力参赛，因此比赛的节奏完全乱了。在100米比赛中，我以0.01秒的微弱差距输给了一位广东运动员，获得了亚军。到了200米的比赛，我的压力更大了。在200米决赛前，我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再承受如此沉重的负担。热身后，我忍不住对李教练说：“我实在撑不住了，这场决赛我想随便跑跑就行了。”李教练明显愣了一下，停顿了3秒钟，然后对我说：“对啊，随便跑，从来没让你认真跑过，但你必须要跑出自己的节奏。”听到李教练的这句话，我瞬间释然，所有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了。在那场200米决赛中，尽管下着大雨，顶着大风，我不仅获得了金牌，还跑出了自己的最好成绩。
　　李教练还有很多金句。例如，他总是提醒我们：“训练结束后赶紧离开田径场。如果有一天，你对田径场感到恶心，失去了对体育的热爱，那你就再也别想提高成绩了。”
　　每每回想起他的这些教诲，我不禁思考：如果你是一个导师，当看到学生整天埋头在实验室工作，你是否会对他说：“做完这点事就赶紧回去吧。如果有一天，实验室让你对科研失去了兴趣，那你就再也别想进步了。”如果你是一个家长，当孩子面临一次重要考试，压力山大，你会不会告诉他：“没关系，随便考，毕竟分数只是学习的副产品。”
　　遇到李庆教练，我感到自己真的非常幸运。

　　坠落后还能再度升起

　　你们一定觉得，作为一个有些天赋又努力的运动员，遇上了这样的好教练，又取得了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冠军，参加奥运会不是理所当然、板上钉钉的事吗？但我要告诉你，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之前，我就时常受到伤病的困扰。在我的运动生涯中，最严重的一次伤病发生在2006年。当时我带伤参加了亚运会，最终未能取得好成绩，铩羽而归。紧接着，奥运会的备战期已经临近，2007年冬训期间，尽管带着伤，我依旧要求自己拼命训练。然而，我的身体再度遭遇了严重的伤害——骶髂关节受伤。
　　骶髂关节位于腿部，这个部位受伤后非常难治疗，按摩和其他理疗方法几乎没有效果，唯一能够缓解的方式是针灸。在治疗时，针会从我的受伤部位扎入，不仅要停留一段时间，还要进行“醒针”操作，也就是每隔一两分钟要对针进行抽动。这种治疗让我感到极其痛苦，痛苦到什么程度呢？每次治疗前，我这个20岁出头的年轻壮汉都要在治疗室门口蹲20分钟做心理建设，才有勇气进屋。
　　尽管我的伤病逐渐痊愈，但别以为伤病好了，就能立即恢复到最佳状态。刚刚重新参加比赛时，我发现那些曾经轻松战胜的对手现在都能够轻松战胜我。这让我丧失了信心，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训练，放弃运动生涯。但李教练对我说：“我允许你失败，但绝不允许你不去尝试就放弃。”
　　带着李教练的劝慰，我决定拼尽全力，进行最后一搏。我跟随李教练前往广州，进行奥运会前的最后一次冬训。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突然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一句特别触动我的话：“生命中最大的光辉不在于永不坠落，而在于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这句话出自曼德拉。正是这句话的激励，让我更加努力地训练。
　　终于，在2008年5月的“好运北京”比赛中，我成功获得了参加2008年奥运会的资格。在那届奥运会上，我在100米比赛中成功进入了第二轮，成为继刘长春先辈之后，第一位杀入奥运百米第二轮的中国运动员。同时，我们4×100米的接力队也创造了历史，首次进入奥运会决赛。

　　只要能够跑出自己的节奏就好

　　运动生涯看起来似乎是有标准答案的，特别是田径这项运动。当你想要获得冠军时，金牌便是标准答案；当你想要创造最佳成绩时，个人最好成绩就是标准答案。然而，在我看来，运动生涯是否有标准答案，关键在于你追求的是什么。
　　曾经有人问我：“你练了这么多年体育，你觉得体育到底是什么？”我回答：“体育就是人在身体达到极限时去体验生命的一种过程。”而我自己有幸在2002年的时候体验过比赛的最佳状态。
　　2002年，我刚进入大学，第一次参加北京首都高校的田径运动会。因为是第一次参赛，我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甚至因为过度紧张，赛前略有发烧。后来我才知道，轻微发烧其实是状态好的表现。在那场比赛中，天气非常好，风向也正好，我跑出了自己的最佳节奏，不仅拿到了冠军，而且还创造了自己的个人最好成绩。比赛结束后，我兴奋地告诉教练：“这场比赛真是太棒了，比赛条件这么好，我跑出了自己的节奏。我知道100米要怎么跑了。”
　　李教练看着我微微一笑，说：“你要好好记住这种感觉。未来有一天，你的成绩会更好，可能会获得更高级别的奖牌，但这种最佳的比赛状态，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人生没有标准答案，只要跑出自己的节奏就好。——胡凯

　　果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现在，当我面对田径队那些特别热爱田径的孩子时，我会告诉他们：“当你们比赛时，千万不要想着金牌，千万不要想着创造个人最好成绩。只要你能够跑出自己的节奏，那就是最好的。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这场比赛就是你自己的‘奥运会’。”

　　在训练这些学生的节奏时，我们通常会把100米分成不同的段落。例如，我会在30米、50米、70米处设置标志物，告诉他们在每个标志物处应该达到什么样的频率。跑到30米时，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跑到60米时，应该如何稍微放松；跑到70米时，如何扩展步幅。但这些节奏的标志物并不是决定性的，你要真正获得这种节奏和状态，必须在整个比赛过程中做到忘我。
　　在这个过程中，你必须忘掉节奏，忘掉金牌和成绩的诱惑，忘掉功利，忘掉外界对你的评价。你追求的就是那个答案，这也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答案。它永远存在，但绝不会是标准化的。
　　所以说，人生没有标准答案，只要跑出自己的节奏就好。

荐稿人：xscclf 2025-06-08  执行编辑：lyh 2025-06-08 责任编辑：zjy 2025-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