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留园的漏窗。 视觉中国供图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江南人的细腻,从一扇花窗便可窥见一斑。在我家老宅,祖父给他书斋的花窗安上了一块块法国进口的五彩玻璃。粉墙之上、屋瓦之下,散发着一种流光溢彩的灵动之美。 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顽劣少年,跟着一群“狐朋狗党”旷课逃学、四处溜达,翻墙逃票被抓现行、打群架当“啦啦队”。终有一日,忍无可忍的班主任揪着我的衣领上门:骂也骂不听,教也教不好,家长再不好好收管,早晚进少教所! 放学回家,母亲就把我反锁在书房“禁足”。漫漫暑假开始了,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做作业,花窗成了我和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对面一墙爬山虎,沉默而多情地与我两两相望,举头“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顿觉自己就像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的猴王。为了消遣、打发时光,从角落的书架抽取一本,刚翻阅几页,墙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口哨,那是“好哥们”的相约暗号,大概持续五分钟,杳无声息了。我知道他们离开,一股无端的怨恼委屈便来侵袭,一如巴金信中所述:我的心里筑了一堵墙,把自己囚在忧郁的思想里。 中午,父亲进屋送饭,我怔怔看着他,突然再也忍不住,伏在桌案号啕大哭:我要出去!父亲安抚我道,他理解我此时的心境,但他更支持妈妈的做法。在似懂非懂的青春期,一旦交友不慎,后患无穷。父亲说,在他下放农村的那段日子,看到田间很多劳作的农人,趴在土地上辛勤劳作,终其一生,袖口裤管沾满泥土,他们多羡慕城里孩子能坐在课堂里读书。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在关禁闭的日子,我囫囵吞枣几乎看完了书架上的所有书籍,从浅显的白话小说《说唐》《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到唐宋诗词、文言文原著《史记》。看书累了,推开窗户。有人把窗户比作屋宇的眼睛,对于“身陷囹圄”的我而言,窗户就是我看外面世界的眼睛。如果说,窗是一幅会流动的画,那么,画布就是窗外“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流动风景。 我读古人写窗诗,杜甫的窗,是“窗含西岭千秋雪”的画;李商隐的窗,是“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诗;贺铸的窗,是“空床卧听南窗雨”的孤寂;李清照的窗,则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凄凉。有了共情,越发“终日看窗不厌窗”,这大抵便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浪漫。书读多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激荡,于是,我提起笔,将所思所想泄于笔端,当看到自己的文字被印刷成铅字,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除了当“街头小混混”,我寻找到了另一种生命意义。 秋去春来,墙上的爬山虎黄了又绿,一日,窗透初晓,我惊奇地发现,两枝浆液丰富的簇新柔条从窗口探进屋里,悬垂在我的案前,开始伸长、攀缘、舒放……它们和我一样,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新生。那几个好勇斗狠的少年,在一次持械斗殴中,把人打成重伤,送进医院抢救,成了植物人。我看着窗外,不由落泪,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后来,老宅拆迁,搬入新居。一日午后,踱步至隔壁沧浪亭,但见复廊逶迤,墙面镶嵌108种漏窗,且窗窗不同。导游讲解说,这叫“漏窗”,又称“牖”,是花窗的一种。漏窗之美,在于一个“漏”字,让被阻隔的风景慢慢渗漏进来,而非开空窗似的一览无余般倾泻。海棠形、梅花状、葫芦形……若断若连的艺术效果、似隔非隔的朦胧迷离,颇具借景生辉之趣、移步换景之妙,往里看庭院,院子里的景观像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凑而成,遂生出幻觉,这些小碎块是不是可以像七巧板似的拆开后重新组合呢?我隔着漏窗,饶有趣味地欣赏起这分割的“世界”,殊不知,斜下的夕阳将漏窗的影子铺洒在我身上,把我也“分格”了。那一扇扇花窗浑如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透过漏窗,看花落花开、霁月流云,窥睹了曾经的主人在这样的一个园居空间里演绎他们的人生故事,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立体画诠释着一千多年褪却不去的美丽。 我来到书斋,站在窗外看里面,那似曾相识的格局布置,曾经的男主人或“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女主人则“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联想到自家,很多年前,透过影影绰绰的琉璃,祖母与大伯对坐灯下,祖母一手戴针箍,另一手握紧针线,大伯伏案演算几何题,此时,灯下静谧,一灯如寐,母子脉脉相守,其情与夜同深。无论“励志少年”苦心孤诣地研读,抑或“问题少年”纵情任性地盲读,现在想想,一杯茶、一卷稿纸、几册书籍,这种“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的神仙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站在窗里看外面,框中之景,日日不同,它收纳四时风雅,吞吐朝晖夕阴。一如贝聿铭所说:“对中国人来说,它(窗牖)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
荐稿人:xscclf 2025-05-16 执行编辑:lyh 2025-05-21 责任编辑:wls 2025-0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