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除了讲座与新书发布的场合,有两次路遇莫言先生,令我难忘。
一次是在平安里路口,他推着自行车等绿灯亮后小心前行,估计是要去菜市场。一次是在地铁一号线的西单站,他把外套搭在臂上,随着人流去换乘4号线。
两次偶遇都有些喧嚣,而他却有足够的气场,布衣自若,穿行于锦衣豪车中,将那些浮华一一沉淀。那样的时刻,我忘记了记者身份,放弃了约访。因为,我觉得,打扰一位大师潜伏在民间的悠然,不好。
看过不少大师朴素谦卑的故事,而在日渐奢华的都市,有这样真正让自己耳濡目染的场景,确实有着别样的启发。
莫言渴望远离喧嚣,所以每年秋收的时候,都会跑到高密老家去过两个月。然而,2012年秋天的高密,却成了这个国度最大新闻的漩涡。各路记者长枪短炮聚集,90岁的老父亲点起了鞭炮,任莫言淡定地吃着萝卜条悠闲赶大集,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喜讯,还是在报刊网站上铺天盖地。
毫无疑问,莫言获奖,了却了国人心头一桩心愿。近代以来,中国人强烈渴望得到世界的承认。2008年,我们举办了奥运会,还拿了金牌第一,算是了却了奥运情结,从此国人开始看淡奥运会。
而今,中国作家莫言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一结果,不单是对莫言个人和中国文学的肯定,更让中国人得到了又一次解脱。从此诺奖是故人,不再酸葡萄,不再擦肩而过。
这样的时刻,给莫言什么样的评价都不过分。我耳畔想起的,是作家陈忠实的一个段子。那是四年前,我在现代文学馆听陈忠实讲的经历——
经过四年写作,《白鹿原》成稿。陈忠实把复印件送给评论家李星,忐忑中等待评价。七八天之后,李星睁圆两只眼睛紧盯着陈忠实,声音几乎失控: “哎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陈忠实说,这是我听到的关于《白鹿原》的看法和评价的第一声,正是这句关中民间最常用的口头语,给我铸成永久的记忆。
对于莫言的获奖,我们也借用李星的那句话由衷地表示祝贺——哎呀!莫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
“80年代中国文学很热,人家说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中国一次小的文学爆炸,这个小爆炸当中我觉得莫言肯定是担当了一个爆破手的角色。”作家麦家如此评价莫言。
莫言不止是80年代的文学爆破手,这一次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成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爆破手。
然而,莫言淡定地说——我只是“世无英雄,竖子成名”。在他看来,作家最重要的是作品,而非奖项。
仔细阅读莫言的作品,会发现他是一个谨慎的书写者,以旺盛的创作力,书写人性与人生,苦难与荒诞。
对于莫言来说,诺奖喧嚣过后将终归平静,新一行书写已经酝酿。对于读者来说,最好的祝贺莫过于打开一本书,静静品味莫言的喜怒与时代的哀乐。
【莫言语录】
【诺贝尔文学奖】自己不要把这个当成一件了不起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要把这个看得太重。它就是一个奖项,得了这个奖,并不证明你就是中国最好的作家,这个我心里很清楚,中国作家有很多,写得好的也有很多,得了这个奖我很幸运,不会轻飘飘的。作家最重要的还是作品,不是奖项。能让他站稳脚跟的,还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对土地的热爱,最重要的还是脚踏实地的、勤勤恳恳的、对土地忠诚的写作态度。
【创作心态】人都是有自卑感的,一个永远自信的人不是白痴,就是魔鬼。我的写作也是这样。构思时总踌躇满志,觉得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作品。但拿起笔来就会想,这行吗?咬着牙坚持下去。写得顺的时候很乐,写得不顺的时候也很烦,不断在快乐和沮丧之间跳跃。一会儿沮丧得要命,觉得才华耗尽了;-会儿又狂妄得要命:这一段谁能写出来?每天都在起起落落中挣扎。
【艺术观】一个写作者,必须坚持人格的独立性、语言的革命性、素材的挑战性,与潮流和风尚保持足够的距离。
一个有良心有抱负的作家,应该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他的写作,应该为人类的前途焦虑或担忧,他苦苦思索的应该是人类的命运,他应该把自己的创作提升到哲学的高度,只有这样的写作才有价值……作家应该关注的,始终都是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
【伟大作品】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优点和弱点,深刻地展示了人类的优点所创造的辉煌和人类弱点所导致的悲剧,深刻展示人类灵魂的复杂性和善恶美丑之间的朦胧地带,并在这朦胧地带投射进一线光明的作品。
【180后、90后作家】时代变了,文学变了。我非常赞同80后、90后的年轻人对我们这些老东西、老家伙持不屑一顾的态度:我们就是要超越你们,就是要打倒你们,就是要写得跟你们不一样。如果写得跟莫言、王安忆一样,你就没出路了。
【性描写】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是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性描写是文学描写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对作家的考验。如果性描写对塑造人物的形象有用,那没问题;如果纯粹是生理性的描述和展示,没有别的含义,没有美感,我就反对。
【莫言作品】
莫言,本名管谟业,1955年2月出生于山东高密县河崖镇,1985年,在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里,老家变成了“高密东北乡”。此后的20多年,莫言所有的作品都在这片充满想象力的土地上展开叙事,并向历史纵深挖掘,向广袤的中国乡村延伸。
中篇小说《红高梁》1986年发表后,在文坛上引起了震动。这部作品依据“孙家口伏击战”、 “公婆庙惨案”等史实,讴歌了民间另类抗日事迹。小说塑造的余占鳌、戴凤莲等人物是正义与邪恶的化身,是一群独特的英雄,有着鲜活的生命与人性。
长篇小说《天堂蒜薹之歌》发表于1987年。山东苍山县蒜薹丰收之后,却因为官僚和地痞流氓等原因卖不出去,大面积腐烂在田地上而引起农民骚乱,酿成了“蒜薹事件”。莫言用了35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为民请命的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酒国》出版于1992年。酒国中的官员之所以为官,不是因为他们才华高过他人,而是因为海量,并且食欲旺盛。小说对中国吃文化、酒文化有很深的思考,抨击了官场腐败。
199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洋洋五十万言,曾因内容的尖锐而引起轩然大波,这部作品描写了百年中国大陆沧桑变化史,彻底颠覆了官定历史叙事模式。小说中对土改、文革、经济热等都有极深的揭露和反思。
2001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檀香刑》再现清末山东半岛反殖民斗争,以近乎荒诞的方式,讲述了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一场可歌可泣的兵荒马乱的运动,一桩骇人听闻的酷刑,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反映了历史的酷烈。
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以“动物之眼”讲述50年乡村史。土改时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他认为自己虽有财富,并无罪恶,因此在阴间里他为自己喊冤。在小说中他不断地经历着六道轮回,一世为人、一世为马、一世为牛……每次转世为不同的动物,都未离开他的家族,离开这块土地。
2008年的长篇小说《蛙》以乡村妇产医生“姑姑”的人生经历为线索,姑姑接生的婴儿遍布高密东北乡,退休后, “姑姑”对生命生发出了传统母亲式的大悲悯。
这算怎么回事呢?
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插过去,冲向王家木筏。
机船上一个男人,操起木杆,对准木筏顶上的塑料布用力一拉。塑料布应声而裂。他又操杆划了几下子,筏上的一切便暴露无遗了。
王脚手持木杆,擂打着船上的人。而此时,王肝和陈鼻,每人手持一根木桨,坐在木筏两侧,奋力划桨。在他们中间,是袖珍女人王胆,她左手揽着将脸藏在她腋窝里的陈耳,右手捂着球状肚腹。
就在木筏渐渐脱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水,使木筏又人中流。
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血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
等我们把小狮子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满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杆,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大河滚滚,不合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子,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说: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拼命疾驶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王胆脸上的金色消退,变成灰白的颜色。姑姑在王胆尸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本文后半是莫言作品的摘录,是否有必要?------lry)
同意lry意见 wd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