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越 摄
4月的杭州多雨,行走在浙江大学玉泉校区,能够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润和淡淡的青草味道。 80岁的王明华每天仍习惯穿戴整齐,到学校办公。退休前,他是光电子技术专业的资深教授;退休后,他加入了浙大求是宣讲团,成立了研究生党建工作室,和更多年轻学子打起了交道。 在王明华讲述的故事中,总有一个绕不开的重要人物——祖父王尽美。100年前,这位山东青年作为代表之一,来到上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参与了这项开天辟地的伟大事业。 1925年,王尽美因病去世,年仅27岁。尽管没有亲眼见过祖父,但祖父的相片陪伴着王明华走过了大半段人生,祖父的精神指引着他做出每一次选择、走好每一步路。
毛主席给董必武看,确认了照片上的就是王尽美
解放周末:一进您的办公室,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王尽美烈士的标准像。据说这张相片来之不易? 王明华:这张相片的原件现在保存在济南英雄山烈士陵园内,但当年差一点被忘在墙洞里。 1921年7月,祖父作为当时济南共产党早期组织的代表,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他创立学会、办报刊、创建党组织、组织工人运动,全身心投入革命工作,少有时间回家探望家人。1923年,他在北京的廊坊照相馆拍下了这张标准像,托人带给他的母亲。这张标准像外面有一个纸壳子,照片贴在上面,背后是他亲笔写的字:二三年九月摄影于北京——瑞俊。 祖父原名叫王瑞俊,这个名字是他小时候私塾老师给起的。参加一大后,祖父更加坚定了革命的信念,他决心为实现一个尽善尽美的社会而努力奋斗,于是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王尽美,并为此作了一首诗,名为《肇在造化——赠友人》:贫富阶级见疆场,尽善尽美唯解放。潍水泥沙统入海,乔有麓下看沧桑。 1925年春节前夕,祖父组织领导了山东一系列工人罢工运动,劳累过度,吐血晕倒。当年6月,他肺病复发,在组织的安排下回乡养病,后因病重到青岛医院治疗。8月,祖父病逝,年仅27岁。 那时条件差,祖父的相片只留下这么一张。抗日战争爆发之前,这张相片放在老家。抗战爆发后,老家兵荒马乱,鬼子和汉奸来扫荡,把藏有祖父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物品的水缸直接抬走了。曾祖母看情况不对,就把这张相片用布包了起来,塞到了墙洞里,从外面糊住。 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指示收集王尽美同志遗物。工作人员找到我的曾祖母,她才想起来墙里还有一张照片,这张藏了20多年的相片才被取出来。由于放得时间太长,相片粘住了,就先送到济南照相馆修复,再送到北京。毛主席给董必武董老看,确认了照片上的就是王尽美。 那之后,相片的原件就由我的伯父保存。 解放周末:后来这张珍贵的相片是怎么交到您手上的? 王明华:朝鲜战争爆发后,我伯父是当时沈阳军区军务处长,负责给前方运送装备。那时,美军飞机有很大的空中优势,伯父不知道自己哪天就会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于是把相片寄给了当时在浙江义乌的我父亲。 1962年,我父亲调到上海。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父母亲看情况不对,就让我把相片带走。当时我已经工作了,住在浙大之江校区的职工宿舍,一个人一个房间,我把照片挂在宿舍的墙上。改革开放后,学校要派我到日本学习,我就和家人商量:现在国家安定了,是不是把这张相片送回山东老家,请当地保存?照片后来就寄到了山东省政府,他们转给了山东省民政局,最后到了济南英雄山烈士陵园。 解放周末:有没有想过把相片放到更重要的博物馆、纪念馆,让更多人瞻仰? 王明华:我们追求的不是让这张相片到人最多的地方给大家看。其实,复制一下,到哪里都可以展出。重要的不是相片,而是人们能够通过这张相片,了解祖父的革命理想和信仰。 我祖父留下的所有物品,除了这张照片,只有在青岛博物馆保存的毛毯、铝制饭盒和被面。这三样东西是我祖父送给他的表姐的。毛毯是我祖父从苏联开会带回来的。祖父的表姐结婚时,祖父把毛毯和他买的饭盒、被面一起送给了她。祖父去世后,他的表姐很伤心,嘱咐家里人,这三样东西要保存好,以后带到棺材里去。新中国成立之后,青岛博物馆找到她,劝说她把这三样东西捐出来做展品,这才留下了三件物品。
我就这样成了家族这一代人中的老大、祖父的长孙
解放周末:您小时候在老家诸城生活了好几年。2018年是王尽美烈士诞辰120周年,您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看到了什么? 王明华:那年诸城举行了纪念活动,我的两个女儿都没去过山东,我就带着她们一起去了。 以前只是看老家的照片,那次亲眼看了以后才感受到变化之大。原来村子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推平了,搞了新农村建设,农民都住上了楼房。 我在那里碰到了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他给我看他家的照片,屋子里很干净,自来水、煤气灶都有,和城里的差不多,楼下还有垃圾箱。我带女儿一起参观了村里的祖父故居。镇里还告诉我,那里正在建设一个中国传统北方民居形式的王尽美党性教育基地和尽美干部学院,现在已经建成了。 解放周末:据说,在您年仅2岁时,遭遇了严重的冻伤。现在是否还有影响? 王明华:当时我还很小,不记得。家里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冬天,我在我外公、外婆家,正好遇上鬼子扫荡。外公外婆住的山村很小,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外公那天正好不在家,下地去了,外婆一个人抱着我,跑不动。村里百姓看到以后就让她往山下跑,大家往山上跑,因为那里是丘陵,鬼子不会往下看,只会往上追。跑到跑不动了,外婆就把我埋在雪地里,她自己也趴着,等鬼子走了才出来。 当时我年龄小,天气又太冷,脸和耳朵就冻伤了。脸后来治好了,耳朵一直治不好。医生说,耳朵这里的血管早就冻没了,没办法了。所以每到冬天,天刚开始转冷,我的耳朵就会开始肿、生冻疮,有时候早上起来,枕头上都是血。我今年80岁,这个冻疮就生了七十几年。 解放周末:当时,不只您的父母,您的伯父、伯母,还有很多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的革命者,都没有办法顾及家中幼儿,只能把孩子托付给老家的老人,或者寄养在农民家中。 王明华:我很小的时候被放在农民家里照顾过,那时候还生过伤寒,幸好村里有个中药铺,喝了中药之后就好了。我的一个妹妹被放到了另一户农民家里,也生病了。农民一看情况不对,就把妹妹送到我外公外婆家里,那时妹妹已经快不行了。我外婆赶紧叫外公去把我母亲找回来。我外公很为难:连鬼子都找不到她,我上哪儿去找?后来他托了很多人打听,总算找到了我母亲。等她到了家,我妹妹已经不行了。我母亲后来一想到这件事,总是非常伤心,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孩子。 我们家失去了1个孩子,大伯家一共失去了4个孩子。老大放在农民家里养,生病之后就没了。老二、老三是双胞胎,也放在农民家里,生病走了。老四是伯母带在身边养的,年龄比我小一点。但他们生活在东北,那里特别寒冷,又是战争年代,孩子得了心脏病。新中国成立之后,董老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这个孩子接到北京治疗,一年多之后回到东北,但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心脏病发作走了。 我就这样成了我们家族这一代人中的老大,成了祖父的长孙。 解放周末: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王明华:伯父告诉我,那时候,不光是我们家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家都有类似的遭遇。当时他们还年轻,想的都是为国家奉献,别说孩子,连付出自己生命的准备都早就做好了,但老了以后想起来,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语的伤痛。我伯父有一张他们一家人的合影,相片里有老四那个孩子。他后来把这张相片寄给了我。他说,不愿意留着,看到就很伤心。
这一辈子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听党的话、跟党走
解放周末:成长于一个革命者家庭,父母对您的家庭教育是怎样的? 王明华:从小我父母对我的要求就很严格,他们工作忙碌,顾不上我,所以不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上,我都要靠自己。 1950年,我虚岁10岁,到了父亲工作的义乌。他和母亲都有工作要忙,就给我在县委大院找了间房间住下。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白天上学,放学后还要带当时不到5岁的大妹,每天带她到食堂吃饭,晚上哄她睡觉、洗衣服。其实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后来我二妹出世,家里请了个奶妈,把大妹也带着,我这才“解放”了,开始一个人生活。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特别辛苦,但得到的锻炼是很大的,独立生活能力也是那时锻炼出来的。 上中学后,父亲调到杭州工作,父母依然非常忙碌。他们对我说得也很直接:其他事情都不用管,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好好工作,听党的话。我读书一直很认真,功课也很好。初中毕业,我的成绩是全校第一,被保送到当时的杭州市第四中学。高中毕业,我还是全校第一,拿了“杭州市十大三好学生标兵”称号。1960年,我考入浙大,我们当时本科是5年,28门主课,我25门都是优秀。 解放周末:您不仅学习成绩优异,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阻碍,也都努力克服、努力跨越,这是否也和先辈的榜样作用有关? 王明华:从祖父到父辈,他们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自然也是这样去做。我们那个年代不像现在,家长付出那么多心力,还有那么多培训班。上中学时,每到寒暑假,我就跟随学校安排,到农村参加双抢,除了犁地不会,其他农活我都会,也不怕吃苦。 父母从小便教导我,凡事靠自己,而不是靠老一辈的声誉。我参加工作之后,身边很少有人知道家里的事情。直到1991年建党70周年,我和父母一起参加嘉兴革命纪念馆建馆仪式,那一次学校才知道王尽美是我的祖父。 解放周末:大学毕业后您留在浙大任教。改革开放后,您又以38岁“高龄”前往日本东京大学研究光电子技术,回国后创立了浙大信电系光电子技术专业,个中困难可能难以为外人道。支撑您坚持下去的,是什么样的理想和信念? 王明华:我本来是学微电子的,但那时国家需要有人去日本学习光电子。当时,我已经38岁了。这个年纪要过一门语言关有多难?我只能拼命地学。当时我爱人在上海工作,我一个人在杭州也没什么负担,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日语,最后用3年不到的时间,从扫盲日语水平通过了日语国家考试。 到日本后,我一边继续过语言关,一边学习他们先进的地方,看他们怎么给本科生、研究生上课,使用什么教材等等。那时,我和一个日本学生一起参加一项科研。最开始,他不太看得起我,因为当时我和他们确实有差距,不会用计算机计算数据。等到了实验室,他马上就对我改观了——一做起实验,我的手工操作比他熟练得多。后来我们成了朋友,直到现在还有联系。 在日本的两年,有太多的东西要学,时间过得特别快。回国之后,创办一个过去没有的、以半导体光电技术为主体的光电技术专业。设备、师资都是后来慢慢搞起来的。这个专业从1985年成立以来,为国家培养了很多硕士、博士。我带出来的学生,基本上都留在国内工作,当老师的很多。看到他们成为各自学校的教学、科研骨干,我非常高兴。 解放周末:曾经有人问过您:作为王尽美烈士的长孙,感受到的荣耀多还是压力多?您回答说,两者是并存的,而您更愿意从理想和信仰这两方面来谈。 王明华:是的。这一辈子,我没有别的想法,也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就是听党的话、跟党走,没有走过歪路。
不要忘了,过去的人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解放周末:从教几十年,您除了在专业层面上培养学生,还特别擅长和学生谈心,常和年轻人聚在一起交流。那是怎样的场景? 王明华:以前我还在职的时候,每个礼拜五下午,三十几个研究生,包括老师在内,会在一起进行学术讨论。结束之后,我说:“现在业务讲完了,我要讲点政治。”然后就给他们讲故事。 我曾经给他们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抗战时期,有一次,日本鬼子发现了两个八路军女战士,一直追到一个村子里。两个女八路进村之后分头跑,其中一个对地形比较熟悉,穿过村子跑了出去,另一个对地形不熟,跑进了死胡同,只好走进一户农民家里。农民家里有个老太太,女八路告诉她自己是八路军,鬼子正在追她。老太太把门关上,在女八路脸上、手上都抹了灰,让她躺到炕上,随后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起来。鬼子闯进来后,问炕上的是谁。老太太回答说,是她女儿,病得厉害,动不了。鬼子不信,一定要让人起来,老太太就挡在炕前不让,被鬼子用枪口打掉了门牙,满脸是血。鬼子猜想,炕上的大概真的是她女儿,于是走了。 我告诉学生,这是一件真事,就发生在我们村里。那个穿过村子逃走的人是我娘,被老太太救下的是我的伯母。在那个时代,老百姓和共产党的情谊就是这样的。我家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我父亲回到老家赴宴,旁边坐着一个人。父亲告诉我,这个人就是老太太的孙子,只要我们家人回去,一定会和他见面。 每次,我就这么讲上半个小时,学生们都很感兴趣。说这些,也不单单是为了讲故事,而是希望引发他们的一些思考,让他们有所收获。信仰是不会过时的。现在我们的国家发展日新月异,但是不要忘了,过去的人是如何一路走来的。 解放周末:2011年您光荣退休,但之后您并没有闲下来,学生们还是经常能在学校遇到您。 王明华:我没有离开学校。我退休之后,原来的办公室留着,学生们和我比较熟悉,也愿意和我交流。我对他们说,业务上的东西我不干涉你们,因为业务发展很快,我也老了,文献看不太动了。但是大家如果有什么思想上的问题,可以一起交流。 退休后我加入了学校的求是宣讲团,2014年被聘为浙江大学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关工委”)副主任。今年1月,学校又成立了“在鲜红的党旗下”王明华研究生党建工作室,与12个研究生党支部结对,还聘请了12位关工委的老同志为导师,和我一起开展“四史”教育、理想信念教育。 现在,我接触比较多的除了研究生外,还有本科一年级的学生。我的工作之一是帮助这些刚升入大学的学生了解大学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和高中有什么不同。这也让我对高中教育有了更多的反思。我发现,有的学生虽然高考考分很高,但进入大学后无所适从。他们在高中时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考大学,其他的事情全都忽略了,身体累坏了,思想方面更不用说了。考上大学后,他们一下子松懈下来,想要休息一下,结果一休息就跟不上课程,有的甚至只能退学,令人痛心。 我们宣讲团一般每个礼拜作两次报告。这些报告看起来好像很轻松,其实都是经过精心准备的,我们会根据对象的不同进行调整。比如,我对工科学生讲的内容,就不会照搬给医学生听,而是要另外做准备。算起来,我在宣讲团里还是年轻的,有些老同志90岁高龄了,仍然非常热心。我们都认为,高校教育不只是传授知识,同样要关注学生精神层面的成长与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在做一件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事。 解放周末:听说,您还会带队到校外去上现场党课,最近还去了一次南湖? 王明华:20世纪80年代,我们党支部活动的时候就去过南湖。这些年,我已经记不清去过多少次了。虽说我对那里很熟悉,但很多学生之前只是读到过这段历史,南湖究竟是什么样,他们没有概念。等到了现场,大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站在南湖红船上,眼睛一闭,就能一下子拉近和历史的距离。我仿佛能够感受到100年前包括我的祖父在内的一大代表们一起开会的场景。当时在红船上慷慨激昂地探讨着中华民族的未来的他们一定不会想到,仅仅过了100年,我们的国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发展成今天的模样。
王明华 1942年8月出生于山东诸城,浙江大学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信息与电子工程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离退休干部百名红色讲师,浙江大学党史学习教育宣讲团成员。
荐稿人:lry 2021-04-30 执行编辑:ffy 2021-04-30 责任编辑:xwf 2021-04-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