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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25-03-27 【编辑录入:fengfy】 文章出处:《解放日报》2025年3月27日第5版 |
触目惊心的电诈产业链 |
走进监狱对话境外涉诈服刑人员,探寻发生在缅北、菲律宾、迪拜等地电诈真相 |
作者:解放日报记者 刘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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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缅甸被明码标价出售,完不成“任务”遭毒打 走进监狱谈话室时,李涛一瘸一拐,头上几条淡红的疤痕很显眼,有一条延伸到了右眼角。这些都是在菲律宾电诈园区留下的印记。 他苦笑,天天被打,天天想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从五楼跳下去,昏迷十几个小时,醒来却在“小黑屋”里,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 一幢围满电网的五层小楼,门口是荷枪实弹的雇佣军,今天才见过的“同事”,明天就因违规被扔进大海——这曾是李涛的“工作场所”,也是部分中国年轻人坠入深渊的地方。 与李涛相似,今年27岁的徐飞曾被困在缅北“养号”。他日复一日地发布虚假的美女视频,营造精英人设,诱导男性客户投资,钱款到账后就切断联系,完成一次“猎杀”。 今天“杀客户”,明天自己就可能被杀。他们身后,是一条触目惊心的产业链——电诈园区以“科技园”“游戏产业”“投资公司”等为幌子,实则实施武装管控、暴力统治,骗取高额钱财,更衍生出人口贩卖、杀人抛尸等极端犯罪。 打击电信诈骗,要用雷霆手段。“邻近边境的缅北电诈园区已经全部清除。”3月7日,外交部长王毅在全国“两会”记者会上表示,“我们的任务就是,斩断伸向人民群众的黑手,切除网络电诈这颗毒瘤”。公安部也在新闻发布会上通报,自2023年7月部署开展打击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工作以来,截至2024年底,已累计抓获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5.3万余名,彻底摧毁臭名昭著的缅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团。 在这个过程中,李涛、徐飞等人相继被解救回国,并因涉嫌诈骗罪、偷越国(边)境罪获刑1年半至4年半不等。 近日,记者走进上海市周浦监狱,对话这些正在服刑的年轻人。他们用亲身经历拆解缅北、菲律宾、迪拜等多地的电诈真相,感慨“回国后才睡上了踏实觉”。 犯罪链条 高薪诱骗,暴力控制 “老乡说去迪拜赚大钱” 记者:你的成长环境是怎样的,为何去做电诈? 徐飞:我从小没离开过重庆,13岁就辍学打工,24岁娶了老婆,生了儿子。有个老乡看我生活困难,说一起去迪拜赚钱。2023年,我跟他还有两个朋友一起出发,先到云南,他说去迪拜要先去缅甸中转,我相信他,就跟着走了。 我们从昆明出发,在山里换了好多次车,有一群人拿刀拿枪接我们,带我们钻进一条长长的地道。不知道在里面走了多久,出来看到界碑我才知道已经到缅甸了。出来后又走了七八个小时,那里山高林密,跑都跑不了,越走越绝望。天黑后有人骑摩托过来,把我们接到江边去坐船,然后就被送进电诈园区。 王天奇:我是福建人,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时候成绩蛮好,高中之后不爱学习,就去深圳打工。有朋友说,可以一起去中东做博彩,就像卖保险一样,推销出去就有提成,来钱很快,而且这在国外是合法的。可到了迪拜我才知道,他们是从东南亚搬过去的电诈公司。 陈亭:2021年初,我在网游上看到一个招工广告,说在云南,工资1万元。我有些心动,就联系了对方。到了昆明后,他们开车把我们拉到保山,再去芒市,最后到了缅甸。这时才说是做电信诈骗的,还说每个月赚五六万不成问题。我知道这是违法的,但周围全是拿着AK(步枪)的人,根本不敢跑。 李涛:我是被绑架去的。我老家在东北,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后来一直干厨师,在菲律宾开了个东北菜馆,三年多赚了400多万元。2022年1月,我骑车去送外卖,被一辆面包车截停,三个拿枪的菲律宾人把我绑了,要200万元赎金。我家给了钱,但他们不放我,反手把我卖到电诈园区。我后来听说他们买人明码标价,男的180万元,女的230万元。 记者:你所在园区是什么样的,中国人多吗? 徐飞:那里是个别墅区,有很多联排别墅,全是做电诈的。我们那一栋有8层,差不多300人,都是中国人。整个院落被电网圈起来,只有一个门,门口有好几个雇佣兵拿枪把守着。 王天奇:我是在迪拜的一栋写字楼里,楼里应该有上百人。我们那间办公室是12个人,有广东的、湖南的,还有东北的。 沈冰:我所在的缅北园区围墙比监狱的还高,还有瞭望塔,里面有穿迷彩服的人24小时端着枪站岗。里面有上千人,有的是被骗来的,也有的是自愿来的。那里吃饭有食堂,睡觉是在16人的集体宿舍,上下铺。如果有人吵架、打架或不听话,就会被看守用电棍打、鞭子抽,还要被关“小黑屋”。这些我都经历过,非常可怕。 李涛:我被卖去的第一个公司在写字楼里,20多层,我去过的几层都像网吧一样,放了三四百台电脑,每个人都在疯狂敲键盘。走廊上有个大铜锣,开单50万元以上就会敲锣,天天能听到锣响。第二个园区是很多五六层的小矮楼,每天从凌晨2点干到晚上8点,只能睡5个多小时。 诈骗手段 高端人设,心理操控 “扮演富二代美女华侨” 记者:你所在的团队是怎么分工的? 徐飞:到达第一天,他们给我们发了电脑和手机,还有一些金融方面的书籍,教我们怎么用Facebook、TikTok、Instagram这些软件。第三天,我就开始在网上扮演“富二代”美女华侨,目标客户是美国和日本的男性。 王天奇:分工很细,前台组负责养号、包装人设,话务组会用话术诱导投资,技术组维护App,还有后端洗钱的人。虽然说会按业绩提成,但对我们这些新人来说,有三个月“考察期”,没业绩还要赔机票钱。 沈冰:我是“养号”的,用的是抖音、快手账号,装成美女积累粉丝。这些账号和照片、视频都是公司花钱从国内买来的,我们需要不停地发视频,不断地找人聊天,寻找目标客户,如果进展太慢就会被电击或毒打。 李涛:我的工作是“引流”,公司里有200多人做这道工序。技术组的人先用软件远程控制别人的微信,把通讯录里的好友拉群,我再给群里发红包和话术,让这些人下载我们的App,在上面做任务赚钱。我一天能发100多个群,触及5万多人,一般会有十几个人下载。 记者:你们会进行培训吗,怎么骗到钱? 徐飞:我们每个人要负责几十个TikTok账号,主要面向日本和美国客户。每天早中晚各发一条动态,日本的人设就是在银座吃中饭,去富士山看樱花,刚从浅草寺回来这种;美国的人设就是在纽约的投行之类的。 找到目标客户后,我们会套出其资产数额,了解投资偏好,是股票、虚拟货币还是黄金等等,并投其所好,无意间透露自己投资赚了钱。等客户感兴趣了,就让他在我们的App上投资,前期会给一定收益,吸引他们越投越多,到了上限后,我们就会套现,再把他“杀掉”。 聊天的过程要严格按照公司的“成功案例”,不能随便乱聊。比如说,今天跟客户聊吃饭,就只能说吃饭,不会聊其他话题,哪怕客户主动问投资的问题,我也不回答。第二天聊旅游,那也只有这一个话题。第三天我开始说投资,你想聊吃饭、旅游,我还是只说投资,自然而然就把客户引进我的世界,一步一步套进来。 记者:什么样的人容易被骗? 徐飞:我们和“杀猪盘”比较像,目标客户是离异或单身的中年男性,有一定的存款,禁不住恭维和吹捧。 李涛:那个App看似完成任务就能赚钱,一开始三五百很好提,但门槛会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如果不充值就无法继续做任务,也不能提现。有人为了不劳而获充了值,最后连本钱都丢了,这里面想赚钱的三四十岁女性受骗的比较多。 王天奇:不同的诈骗手段瞄准的人群不一样。不同国家、不同盘口,各有各的讲究,但总归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要么是恐惧,要么是贪婪。比如我想骗犯人家属,就去找这些人的电话,挨个儿打,说其家人在监狱里生病了,打一万元过来,就算有10%的人相信也能赚到钱。 层层盘剥 各种扣钱,经常挨打 “干了8个月没开过单” 记者:你在园区里赚钱多还是挨打多? 徐飞:我肯定是挨打多。他们有人一单能赚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美金,组长每个月提成六七万。我很羡慕,因为我干了8个月都没有开过单,是效益最差的,经常挨打。他们会把我绑在篮球架下面,用电棍电我,昏过去就拿冷水泼醒继续电。现在回过头看,这些“绩效”都成了量刑依据,我算不算幸运? 沈冰:我是前期“养号”的,这个号养起来后就会给更高阶的人去聊天,后面赚的钱与我无关。我只有固定工资6000元,但我在那里半年从来没拿到过。因为把号“养死”了要扣钱,养得慢也要扣钱,我的工资不够扣了就要挨打。 记者:这些赃款是怎么跨境流转的? 王天奇:每个团队都有人负责洗钱,他们会通过虚拟货币或地下钱庄把钱洗白。 李涛:国外的钱是可以直接用的,国内的钱需要转给第三方再倒出来,这中间还要收手续费,具体操作是财务弄,那些财务很专业。 记者:想过逃跑吗,有人成功逃脱吗? 李涛:天天都在想。我后来在网上和家里取得联系,但报案后当地警方根本不管。我为什么敢从五楼跳下去,就是因为之前有个人从四楼跳下去跑掉了,那是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个。 徐飞:想跑,但不可能。我到那里四五个月的时候,有个人逃跑后被抓回来,被吊在树上打了一天,被大铁棍打得鼻青脸肿,已经没有人样了。后来因为缅甸打仗,我被转卖过两次,可是都没有逃跑的机会。 沈冰:我到那里一年多后,2022年8月,因为受不了虐待,和两个朋友一起偷跑出去,借了电话打给家里,让家人报警。结果很快又被抓回去,一顿毒打后,我们被卖给另一家公司,在那里也因为没有业绩经常挨打。直到2023年11月,当地政府的人冲进来,把我们押送到移民局,当天就被送回中国。 警惕骗局 跟钱有关,万分注意 “网上遇搭讪直接无视” 记者:你现在怎么看电信诈骗? 徐飞:我是咎由自取,虽说也是被骗的,但也是为了多挣钱。我儿子现在两岁半,我进了监狱,给他们母子带来的伤害太大了,也让我父母在老家抬不起头。在缅甸8个月我过得战战兢兢,在云南的看守所里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现在说后悔有些马后炮,但我真的希望以后能重新开始。 王天奇:我一直自诩聪明,被“快速致富”的幻想冲昏了头脑,将诈骗视为“低风险高回报”的捷径。在知道真相后,还对其危害不以为然,甚至认为只要自己跑得快,不被抓到就没事。 陈亭: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人,但当组长把我的“业绩”与其他人对比时,还有挨打后,我很希望自己能开大单。甚至用美颜相机伪造人设,主动研究心理学书籍,只为业绩更好。组长说,只要不被抓到,钱都是干净的。被捕后我才知道,我参与的骗局导致全国数百人受害,还有孩子的救命钱被骗,这让我很自责。 李涛:跳楼之后我总做噩梦,当时公司有个人叫六合,偷拍主管和公司内部的照片被发现了,在所有人面前被打到手脚骨折。隔天人就不见了,吓得我再也没敢逃跑。所幸不久之后公司就被菲律宾警方查封,我也在2023年12月被中国大使馆解救回上海。我很感谢祖国把我从深渊里解救出来,现在我的刑期还有3年多,我会争取早日回归社会。 记者:从你的角度看,如何有效提高防电信诈骗意识? 徐飞: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我有时候会遇到同行,有人上来就问我是做什么的?家庭环境怎么样?兴趣爱好是什么?一看就是同行套取信息,我就直接发中文“同行”,他也用中文回复我。所以,如果在网上遇到搭讪,还问东问西,直接无视就好了。 沈冰:现在用AI技术模拟亲友的声音、形象很逼真,如果涉及紧急的转账请求,要通过视频通话,或找其他人多角度验证身份。 李涛:刷单返利、内幕消息这些套路都是基于“低风险高回报”的心理。无论何时,都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跟钱有关的所有事,都要提高警惕,天上不会掉馅饼。 (文中徐飞、李涛、王天奇、陈亭、沈冰均为化名) 荐稿人:ffy 2025-03-27 执行编辑:ffy 2025-03-27 责任编辑:xwf 2025-03-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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