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宇翔白天独猎时，心疼地将一辆倒地的共享单车扶起，而身后蓝底白字通告牌上清楚写着：严禁占道停车

　　当脏水透过门栏，第三次泼到脸上的时候，江宇翔实在忍不住了。
　　他迎上去理论。对方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躲在屋里骂骂咧咧：“你为什么多管闲事，来小区里挪单车？”
　　江宇翔的愤怒，像广州当天暴雨一样，持续没多久便戛然而止。这是他纠正单车违停几千回以来的第一次交锋。
　　共享单车自去年起大热，仅上海的共享单车市场品牌就超过12个、总量突破106万辆。问题随之层出不穷。全国各地，不计其数的共享单车被私人上锁，被违停、私藏在小区里。
　　单车猎人，应运而生。他们既非单车企业员工或专聘人员，也非政府职能部门人员，身份仅是“热爱共享单车的用户”。“解救”违停车辆，被他们视为打猎游戏。
　　各单车企业如今多有各自的猎人队伍，但成员相互重合，难以计清，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人数均在迅猛增长。有媒体报道，小蓝单车猎人队伍的“小蓝侠”在全国注册人数多达1.9万。当然，最有名的仍属“摩族猎人”，这是创建最早的猎人队伍，原名“摩拜猎人”。
　　截至今年6月26日，“摩族猎人”在全国各大城市已发展“正式猎人”134名，成员包括企业高管、教授、裁判、快递员等。
　　广州淘宝店主江宇翔就是其中一位。手机扫码举报一辆违停单车，可获得一个积分。仅8个多月内，江宇翔的积分已逾6000，据全国首份《共享单车与城市发展白皮书》，他的纠正违停次数为“全国第一”。
　　江宇翔和他的伙伴们深知，仅靠目前猎人人力，要让国内数百万共享单车使用者规范停车，无异于蚍蜉撼树。
　　然而，猎人们认为，只要把对城市文明和秩序的深切渴望表达出来，只要能让城市更美好，就足够了。

　　契约精神

　　每次看到被汽车碾轧而倒下变形的单车，江宇翔总会默不吭声地扶正，站在旁边注视。
　　“走吧，没救了。”队员们提醒后，他才缓过神。
　　有人笑说，不就是一块铁疙瘩吗？江宇翔听了，说不出话。他至今记得去年10月3日第一次使用共享单车时，那份使用指南，他一字不差阅读完。可这“契约”，却被许多人无视。
　　江宇翔不能接受“毁约”。使用第二天，他就开始违停举报。不久后他发现，原来上海也有一群人，每天都在执着于纠正违停。这群“摩族猎人”的创始者，正是已被广为报道的上海人庄骥。
　　001号，是庄骥在全国“摩族猎人”群里的编号。
　　不少媒体报道过那个“1.5公里”的故事：庄骥的工作单位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与最近的地铁站相距1.5公里。市场部负责人庄骥想尽办法，可直至去年夏天共享单车上线，难题才得解。不过，违规停放单车，又使得博物馆前单车越来越少。难题重现，逼得庄骥在周边小区一辆辆找车、举报、开锁，再骑回来。
　　于是，他成了国内第一位单车猎人。
　　截至今年5月10日，“摩族猎人”共有45个微信群，由于跨域交友导致人员重叠，保守总计3500人，平均每天打猎400多次。而要想成为正式猎人并不容易。新人申请获得授权后，需经过老猎人培训、实习7天，通过审核才能入群。
　　庄骥为猎人群列了一个特殊的规矩：熟读并欣赏科幻小说《三体》。他本人极认同书中观点，比如“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在他理解中，这句话借用在共享单车上则指“共享单车不可能等社会准备好了再上线，要在前行中不断完善”。
　　对契约精神、对文明的共同追求，是他认为猎人活跃至今的原因。
　　至于打猎方式，不同单车企业的猎人也大同小异。比如“摩族猎人”，“游骑兵”在小区内举报移车，“后勤兵”负责码车，“宣传兵”拍视频，有时几个城市同时行动，网上直播；而ofo  车的猎人周俊毅以背包里装满工具闻名，发现单车被加私锁便剪断，车胎没气的就打气，车胎破损的还补胎……
　　只是，到最后，这变成了“一场谁都想输的打猎游戏”，江宇翔说，“赢得越多，意味着契约精神垮塌得越厉害”。

　　“行侠仗义”

　　江宇翔经常打猎的广州黄沙水产市场，便是共享单车违停和损毁的重灾区。每隔一段时间，市场工作人员、店主都会向路中间扔车。单车被人举过头顶，重重砸向水泥地，几分钟就堵住了货车通道。
　　市场里一名水产店员毫不避讳地说，在这里工作的，个个都骑过共享单车，但因为是“公家”的，所以随便停放。一旦开市，单车阻碍了往来车辆，几辆铲车一起作业，把单车叉拢，在路边堆成山。需用车时，人们又从单车堆里，抽出几辆好的。
　　“车很好，人不好。”店员说，她已经收到单车APP发送的警告短信，退了押金，不再使用。
　　记者实地走访过上海、广州、成都等城市的居民集中区域，发现上私锁、乱停入封闭小区等现象已司空见惯。更有甚者，将单车藏到自家阳台，或是可遮挡GPS信号的地下车库。
　　猎人就此出动。
　　记者6月25日随江宇翔体验“围猎”。20时从集中地出发，5名猎人一字排开进入巷口。打开手电，沿着巷子照去，发现单车后，先检查是否完好、是否被锁；确认后，立即打开手机对应APP  扫码、拍照、录入后台进行举报；随后开锁，骑行出去，把车放置在指定地点。车多的时候，则开一辆车的锁，把其他车一齐推出巷子。遇上故障车，则微信联系片区运营人员，请求处理。
　　每解救一辆车，用时不到两分钟。当晚，江宇翔一行共排查了6个小区，连地下车库也没有放过。结束时，已近凌晨。
　　这些猎人，每人手机里都装载着五六个共享单车品牌的APP，工作量大时还需带上充电宝。
　　江宇翔说，这样的捕猎，只是小规模的练兵。今年4月22日，全国各地猎人齐集北京大围猎。在平时，西安猎人去北京，上海猎人来广州，济南猎人到厦门，跨区域打猎亦是常事。
　　有媒体称他们的行为是“行侠仗义”，可庄骥认为，“说到底，我们只是深度用户”。

　　“赏金猎人”

　　江宇翔常把关于共享单车的信息发到朋友圈，连有些亲戚都在问：你被单车公司招安了？
　　质疑声确实存在。毕竟，他们还有一种名称——“赏金猎人”。
　　“摩族猎人”向外解释了千百遍，他们并不是摩拜的雇佣军，只是这个品牌单车的第一批用户。江宇翔讨厌过多解释，何况这类误解对他的工作热情并没产生多大影响。
　　“赏金猎人”概念的缘起，也得从庄骥说起。他最初几乎每天都花10元钱四处找违停单车，所以曾和摩拜商量：我帮忙移车，但要把我的钱还给我。
　　这成了后来摩拜“红包车”的雏形。“猎人游戏是加速　‘红包车’　落地的关键，这点我们很自豪。”庄骥说。
　　只要找到违停车辆并解锁骑行，不仅2小时内免费，还可获得最高5000元现金红包奖励，累积的红包金额超过10元即可提现——据全国首份《共享单车与城市发展白皮书》，摩拜通过奖励金激励用户寻找违停车辆的效果已初现：高峰时段每秒有超过200人通过使用红包车的方式进行人工调度。
　　这种奖励方式，随后在全国30多个城市铺开。
　　然而，“红包车”并非“摩族猎人”的特权。打猎付出的最直接回报，只是APP积分。而这积分，纯粹是打猎经验的象征，连一张优惠券也换不到。
　　猎人们图的是，更纯粹的公益。
　　“我们未必能直接改变乱象，但一定可以触动更多的神经。”江宇翔说，他们“乐在其中”。

　　围猎之外

　　“猎人盾”的名字，是江宇翔所取。这是“摩族猎人”自创的停车方式，是他们眼下迫切想要推动制定的共享单车法规内容。
　　江宇翔说，由于车头统一斜45度角，所以看着像盾牌，不仅节省空间，防风效果也好于常态停车法。
　　现今，“摩族猎人”正努力成为民间“准智库”，以用户体验为政府、企业决策提供参考方案。
　　在猎人建言下，有技术人员专门开发了辅助打猎的小程序，有太阳能企业和单车公司达成了战略合作，有防范乱贴小广告的新型材料正在被单车企业检测试验……
　　现今，庄骥不再在夜里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去寻找违停单车。他曾特地为此添置4个手电筒、2个带电筒的充电宝、2个LED照明灯、1个手机支架，以及一副冬天保暖用的手套。
　　他正大力呼吁“猎人盾”停车方式的普及。他说，这种停车方式还能避免在地上画白线，让城市风貌更美，“一，车辆停放所占人行道横截面不得超过50%；二，有行道树的人行道，车辆尾部不得超越两树之间连线，且不得违反第一条；三，如果上述两条场地条件不满足，此人行道路段应视为不可停放”。
　　当过15年兵的他，对秩序、规则，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
　　6月30日零时之后，庄骥终于清闲了，开始研读荷兰知名语言学家、文化史专家赫伊津哈的著作《游戏的人》。他正在策划的“猎人游戏”展，受邀去海参崴双年展参展。他说，展览主题即为“游戏规则”。
　　具体展示内容，他未透露，只说“要展示一辆共享单车带来的改变”。
　　改变显而易见。
　　庄骥坦言，最初他只是想千方百计造一艘或借一艘“渡船”，把尽可能多的观众从地铁站渡来博物馆。
　　初衷已算达成。据庄骥透露，有了共享单车之后的这一年，博物馆观众同比涨了120%。
　　围猎之外，天地广阔。

　　愿天下无猎可打

　　在与单车企业工作人员接触中，江宇翔听到最多的，是“无能为力”。
　　今年4月，广州海珠区一条巷子发生火灾，火势凶猛，多台消防车出动，3个路口实施交通管制。可消防员没有想到，狭窄的巷道，竟被堆积的共享单车封堵，灭火被延缓了整整2小时。
　　一时激起大讨论。共享单车究竟是“便民”还是“扰民”的困扰，至今未消。
　　记者广访深圳、武汉、成都、西安等城市片区联防队员，发现无一例外，在人口集中区域，共享单车挡道，环卫工打扫街道困难重重，即便向单车企业通报情况，处理速度也远远跟不上违停速度，以致废弃单车越来越多。
　　单车井喷，谁来维护？
　　5月22日，《交通运输部关于鼓励和规范互联网租赁自行车发展的指导意见公开征求意见的通知》发布，肯定了共享单车“在更好地满足公众出行需求、有效解决城市交通出行‘最后一公里’问题、缓解城市交通拥堵、构建绿色出行体系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推动了分享经济发展”，也指出了“存在车辆乱停乱放、车辆运营维护不到位、企业主体责任不落实、用户资金和信息安全风险等问题”。
　　设想有一天，当共享单车法规制度完善、问题得以妥善解决时，猎人们都可以“解甲归田”。
　　一位北京女大学生在打猎中收获爱情，与男友时常一道打猎，可她说，其实不希望一直打猎，而希望每位猎人最后都能回归成普通的骑车人。
　　“我们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江宇翔说，城市的发展，总是在不断出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前进。
　　“文化是以游戏形态、在游戏氛围中演变的。”《游戏的人》　书中有这样一段，“游戏要素通常渐渐退居幕后……余下的结晶为学识：民间传说、诗歌、哲学，或是形形色色的司法生活和社会生活。”
　　在广州，“摩族猎人”已开始全面倡导“马路天使”行动，将违停举报扩展到汽车，处处“多管闲事”。
　　单车猎人，正在变成“城市猎人”。在共享经济时代，这群普通人成了城市新型志愿者。他们的举手之劳，让秩序更加井然，也让城市更为美好。
　　自比为电影《阿甘正传》主人公阿甘的庄骥说：“等哪天我不跑了，其他人还会一样继续跑步。”
　　截至6月26日，江宇翔的摩拜积分达到6093分。但他最希望的，是积分不再增长，人们终成为文明的大多数。
　　这些城市猎人的最终目标，是无猎可打。

荐稿人：ffy 2017-07-03   执行编辑：lry 2017-07-07  责任编辑：lxl 2017-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