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本网站在《人文道德》栏目,曾刊载题目为《马来西亚友人挽救了一名中国儿童的生命,他却说“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献血者”》(原载《解放日报》2014年2月22日第5版)的文章。时隔不到三个月,解放日报又进一步报道了这位马来西亚友人的感人事迹。我们也再次转载,以飨读者。
本报记者 孙刚 彭薇
小医生杨永康出名了。
去年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席中马经济峰会,谈到两国友谊时特别提到:“我们不会忘记,2012年马来西亚人杨永康捐献造血干细胞,成功挽救了中国安徽一名7岁孩子的生命……”
那时,杨永康已经在东方医院当了4年医生。不过,与同年资医生纷纷晋升不同,他的职务一直是最初级的“住院医生”——身为外籍员工,无法持有中国执业医师资格证(虽然考试早已通过),只能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行医。
几乎一夜之间,杨永康成了名人,名字和照片频频亮相媒体。就在上个月,国家卫生计生委特批,杨永康终于有了行医“执照”——据称,外籍医生持有中国执业医师资格证,杨永康是第一个。
最近,他又获得了浦东新区十大杰出青年称号。颁奖仪式上,主持人问“这么多人选你有什么感受”,回答是“无论选得上选不上,我还是做我自己的事”。
小医生杨永康是个纯粹而简单的人。
“如果我不捐,那个孩子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他才7岁啊”
时针拨回2011年底。在加入中华骨髓库8年后,杨永康终于等到了一直在等待的电话:天津红十字会说,一名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7岁男孩,和他配型成功。骨髓配型成功的几率几乎是十万分之一,而跨国人士配型成功的几率,近乎百万分之一。
杨永康没有丝毫犹豫,但家人的担忧是难免的。远在马来西亚的父母,近在上海的未来丈人丈母娘,对捐骨髓总有点“抖豁豁”——会不会伤元气啊,将来会不会影响生育?杨永康和未婚妻分头劝说。“如果我不捐,那个孩子可能就活不下去了,他才7岁啊。”这句话,打动了善良的老人们。
2012年4月,杨永康赶赴天津。常人不知道,正式捐献造血干细胞前,捐献者需要注射动员剂,加速骨髓造血干细胞生成。每天两针、连续五天。每次注射,动员剂的副反应一次次加重。低热、乏力、腰酸背痛,就像得了重感冒,浑身难受。
捐献前一天,红十字会转来一封患儿父亲的亲笔信:孩子才读二年级被确诊患病,幸福平静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灰暗;可孩子很坚强,他说自己要做小英雄,每次打针抽血都主动说“我先来”……信里还夹着孩子的照片,背面写着5个端端正正的字:谢谢杨叔叔。
这一天,杨永康忍着身体疼痛,拉着未婚妻去商场,给小男孩挑了一只蓝色的书包。他给孩子回了封信:叔叔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一定能像奥特曼战胜怪兽一样打败病魔,早日背上叔叔送你的书包,高高兴兴上学去……
4月17日,从上午8点20分开始,经过20个循环,耗时137分钟,采集了156毫升,杨永康成功捐献造血干细胞。他也成为了国内唯一一个捐献干细胞成功的外籍志愿者。
两天后,杨永康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有人问,为什么不坐飞机,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吗?他摇摇头说,想给孩子父母省点钱,毕竟来回交通费都由接受捐献的家庭承担。
如今两年过去了。接受干细胞移植的小男孩恢复良好,已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上学。而在全国,类似事例也日益普遍,像杨永康这样伸出援手的人越来越多。截至今年三四月,中华骨髓库的库容已达180万人,捐献造血干细胞人数逾4000余例……
有意思的是,那位小朋友本来是A型血,手术后和杨永康一样,变成了B型血。
大学时,杨永康第一次献血。左手臂弯处,有一个一分钱大小的疤痕
杨永康的左手臂弯处,有一个一分钱大小的疤痕。这是常年抽血留下的针孔印记。从18岁成人起,19年间,他献血、献血小板,总共100多次。
“做医疗的知道,针扎进去,是生生的疼。”东方普外科护士长李陵君说,献血用的抽血针都是16号、17号粗头针。因为右臂的静脉血管有些“游离”,为了方便,抽血的粗头针还是经常一次次扎进左臂的疤痕。“这和正常的皮肤组织感觉不一样,如果碰上经验不足的护士,要反复地扎,更是揪心的疼。”李陵君说。
杨永康第一次知道献血这回事,是在童年时代。爷爷患贫血,父亲和叔叔辈总是跑医院献血。慢慢长大,献血的场面更是司空见惯。马来西亚人逛商场时,见到采血点就去献一袋,接下来照常购物。“马来西亚华人的献血率更高,儒家传统深厚,也有不少家庭笃信佛教,从不认为献血会伤身,而是多积功德。”
大学时,杨永康第一次献血。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有点害怕,但咬了咬牙,忍住一瞬间的痛,5分钟后,450毫升红色的血抽出来了。他知道,这一袋鲜血,可以救人。
大学室友患上登革热,需要输注血小板。看到室友躺在医院病床上奄奄一息,杨永康和其他同学立刻奔到血站,去捐献血小板。室友痊愈出院,那一刻,他更加明白,献血对于救助生命的重要。
献血成了习惯。在马来西亚时,到了中国后,他都是如此。健康人捐献全血的最短周期是半年,捐献成分血最短是4周,杨永康就“卡”着这个极限,每次都献2个单位,是普通人的两倍。
对于挺“宅”的他来说,大上海的繁华通常只是上下班路上眺望东方明珠电视塔的一瞥,而南京西路献血站成了他最熟悉的上海“地标”之一。以前,当班结束,他总是跟科室领导说一声“出去几个钟头”,一个人乘公交、换地铁过去。和女友谈恋爱后,待遇提高了,每次都是女朋友开车送他去血站。每次献血前,他总少吃或只吃清淡食物,“为了维持血液质量”。
一次,他在血站由于轻度脂肪肝被拒。原来,自从为小男孩捐献造血干细胞后,未来的丈母娘一天一锅肉汤、鸡汤,把“上海女婿”补过头了。他立即设定锻炼目标,减去10公斤。
“他呀,一献完血就来上班。”捐献成分血,会导致体能和抵抗力在48小时内短暂下降,医院同事劝他多休息,可是他总说自己身体好、没事。
“杨永康喜欢做善事,是一个好人。”东方医院的医生护士们都这么评价他。
杨永康有个外号叫“总住院”,“好像一天24小时粘在医院一样”
1977年,杨永康出生在马来西亚新山的一个华人家庭。
在当地,医生是备受尊重的职业,舅公又是一方名医,杨永康自小就一门心思想当医生。18岁时,杨永康报考马来西亚国立大学医学系,由于华人上医学院名额很少,被“调剂”到生物系。本科毕业后,他初衷不改,希望继续深造,能当上临床医生。选择很多,俄罗斯、巴基斯坦、新加坡等,都能接受学医的留学生。恰好,他舅公到中国天津参加一个研讨会,参观了天津医科大学后对其办学条件大为赞赏,认为“中国医学发展大有前途”,竭力引荐下,杨永康报考了天津医科大学。
2001年,他来到天津攻读第二个本科,2006年保送同济大学医学院读研,2007年到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实习、继而留院,终于穿上了白大褂。
兜兜转转,比别人多读了5年,但要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医生并不容易。刚开始工作,收入有限。他的家庭尚属小康,但马来西亚的习惯,成年孩子从来不贴补。房租加上吃饭,差不多成为“月光族”。平时上班,从早到晚,收病人、问病史、值夜班、急诊开刀,忙得一天也喝不了几口水。还要应付各种考试、培训,绞尽脑汁做科研,写SCI论文。
清苦不算什么,让他难熬的是,身为外籍人士,即使成绩和技能出色,各方评价良好,也无法获得执业医师资格证。穿上了白大褂,可能一辈子只能做个医院里最初级的小医生。待遇上不去,职称无法升,养老金、公积金这些最基本的保障,他都没有。
“我如果遇到像他这种情况,说实话早就放弃了。”与杨永康同年进东方医院、现在已经是普外科主治医师的高玮说,“可是他确实与众不同,对医生这个职业很执着。”
“我们下了班,都希望早点回家;而他呢,不急不慢,呆在医院,原来是等机会急诊开刀。”高玮有次晚上在医院见到杨永康,第二天晚上又见到,发现他根本没回去过,“好像一天24小时粘在医院一样。”
杨永康有个外号叫“总住院”,总是住在医院的意思。租房子,他就选在离医院不远的商城路,2009年时一室户老公房每月要2000多元,占了收入一大半。因为夜间有急诊手术,医院会联系最近的医生,“白天大专家多,晚上医生少,机会多一些”。
几年下来,杨永康的手术技巧进步非常快。“他已经成为外科公认的‘第一助手’。”普外科主任蔡端教授说。“平时他闲话不多,偶而兴奋,就是向我们‘炫耀’刚完成的手术,刀口只有一厘米长,时间只用了半小时之类。”护士长李陵君说。
当然,小医生不能一直“不出头”。在心里,杨永康的限定是5—10年。“如果还是不能拿到医师资格,我可能先返回马来西亚或去新加坡,考出医生执照后,再回上海做医生。”
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的那天,杨永康兴奋极了,特意把证件拍下特写
杨永康祖上是广东梅县的客家人,一副中国南方人的模样,中等个子,大眼睛,戴一副黑框眼镜,气质儒雅。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有点“绵软”。唯一特别的是常年理一个“飞机头”,发梢在头顶撮起,发胶涂得锃亮。他说这或许是他马来西亚人的标志,“马航飞机上的男乘务员都是这个发型,我家里的兄弟们也一样”。
来中国已经十几年,这位梳着“飞机头”的马来西亚人,仍然总是在各种场合,被问到在他看来很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要献血这么多次?”“献血有什么好处?”“献这么多次,是因为上瘾了吗,不献会难受?”
“这些问题,有些是不理解,有些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很不尊重人。”护士长李陵君为他打抱不平。一袋饼干、一盒牛奶,这些是每次献完血领到的物品;至于献血证书,他早就不必拿了。
碰到“奇怪的问题”,杨永康总是浅浅地笑着,也不辩驳。他家祖辈都信佛,他也是一名佛教徒。在他看来,献血是为了帮助别人,做善事、积功德。就这么简单,不必多说。
同事们有时候称他是“滥好人”。大家心疼他工作辛苦,待遇低,“怨其不争”,连四金也没有,毫无保障地“裸奔”,实在有些不值得。“你何必花那么长时间,绕那么大圈子,到这里受这个委屈。”还有人建议,他外语好,不如到一家外资医院,收入会很高。
可是他不在乎:“在这里,能学开刀。院长留下我,而且大家待我都很好。”
除了要当医生,杨永康几乎无欲无求。拿到执业医师资格证的那天,他兴奋极了,特意把证件拍下特写,发到微信朋友圈和各个群。但是,杨永康的四金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家人总是无奈地说:“这些原本是他应得的权利,可他从来不会主动争取。”他却说,“上海市杰出志愿者”等荣誉都给了他,如今又有了注册医师资格,有了独立诊室,能开一些复杂的刀,“夫复何求?”
当医生,杨永康也有过困惑。前几年的一天,他们小组刚结束手术,回到办公室准备开医嘱。突然十几个人冲进来,二话不说,挥拳猛打。杨永康被人从脑后打了一拳,推搡在地,眼镜被踩得粉碎。
在去其他医院验伤的车上,同事发现,一向微笑的杨永康有点异样,呆坐着,眼神无光。后来他说,那一刻他非常“震骇”。在故乡马来西亚,从来没有人对医生不敬,即使有意见,也绝不会发生如此暴力的事情。他真有点想不通,有种双手一摊、无所适从的感觉。
医闹事件后,和他同组的一个很优秀的医生,不久就放弃了医生职业,转行做了医药代表。可是他第二天照样正常来上班了,医院特地给的“心理调适假”也不休。“毕竟,这样的事,只是极个别的。我还是要继续做我的医生。”
一个短语、一个眼神,合作机会多了,两人的心走近了
护士长李陵君说,杨永康的无欲无求,和师傅尤天庚有关。“师徒俩像极了,同样不温不火,一心做事,其他不闻不问。”
也许是性情相投,普外科副主任医师尤天庚对杨永康,从问诊、开刀到如何与病人沟通,一股脑儿把自己的“老底”全盘托出。有时,还从自己的收入中拨一点给徒弟。
在医院,尤天庚也被看作“怪人”。有的病人年纪大,或者有糖尿病、高血压等综合征,开刀条件差,术后恢复也比较慢,别的医生可能要挑挑拣拣,老尤总说,“都到我这里来”。外科医生站着做手术,一站几小时,疲劳不堪,不愿多说话。老尤却经常对病人絮叨、多嘱咐。
老尤的这个性子,传给了杨永康。
某个周日,高玮在医院碰见杨永康,一股粪臭味扑鼻而来。“你是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吗?”他两手一摊说:“不是啊,一个肠瘘病人,切口里冒大便,一会就把敷料浸湿了,从大清早到现在,换了好几次了。”
东方医院义工万贤说,胃肠外科病人,由于胃漏、肠漏所散发出的味道,常将病房弄得臭气熏天。一些家属也不愿多靠近,可杨医生二话不说,总是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凑近开刀切口消毒、换药,一弄就是一个多小时。
万贤也曾是杨永康的病人。从手术到化疗,身心承受了极大痛苦,杨永康总是陪着他聊天。一次,一个新住进来的病人问万贤:“这个医生是你的家里人吗?对你怎么那么耐心。”得知实情后他对杨医生赞不绝口。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同事们都说,杨永康的太太张银艳,也是一个淳朴而善良的人,“这个上海小姑娘也很纯”。张银艳是护士,手脚麻利,医生们开刀都喜欢和她搭档,杨永康尤其。他说,喜欢加班,也有想与张银艳多点接触机会的意思。争分夺秒的急诊手术,一个短语、一个眼神,合作机会多了,两人的心走近了。
按现在不少上海丈母娘的要求,杨永康是不合格的女婿。结婚三大件——房子、车子、票子,一样也没有。可是,张银艳说服父母,接受了这个外国穷小子,还隐瞒了他没有四金。就在习主席峰会上赞扬杨永康的第二天,杨永康与张银艳举办了婚礼。
杨永康说,中国的电视剧里,上海丈母娘不少蛮不讲理,“物质得很”。可他的岳父岳母,却把一生积蓄拿出来,“借”给他们首付,在金桥买了一套60平方米的小两室一厅,岳父有时还会开车接他下班。每次他献完血,岳母不辞辛劳到乡下,买散养老母鸡炖汤,还天天帮小夫妻俩烧饭、洗衣服,“他们都是可敬可爱的老人,将来我有点积蓄,一定尽快把钱还给丈母娘”。
但他对张银艳仍有愧疚。“做我们这一行,没什么假期,更别说旅游。我带她出门游玩,最远只是去了西塘。”
师傅尤天庚正在援滇。杨永康说,拿到注册医师资格证后,他也想报名去援滇、援疆,或者援摩,那边很需要医生。末了,不忘加一句“如果张银艳同意的话”。
如今,杨永康每天都乘85路公交车上下班,拎着家人的“爱心便当”,周围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这位“上海女婿”,除了马来西亚人标志性的“飞机头”,很多生活方式已经非常“中国化”,爱吃麻辣烫,吃饭总要拌上岳母做的辣酱。年底,杨永康将“升级”做爸爸了。
这位无欲无求的马来西亚小医生,始终相信善有善报,“我的妻子,我的家人,就是我最大的福报”。
荐稿人:lry 2014-05-18 执行编辑:lry 2014-05-18 责任编辑:lxl 2014-05-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