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七七事变”75周年,我要特别向读者介绍抗日战争中的陈垣先生。
坚守北平 驳斥日伪利诱
“七七事变”后不久,日军就占领了北平城。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迁,大批师生南下。当时,辅仁大学没有南迁的打算,而陈垣先生如果要南下,只能丢下辅仁大学的师生,只身离开北平。他是一位学者,离开了他的大批图书,就无法进行工作,这是他留在沦陷区北平的一个原因。但是,他对于想要离开北平的朋友、晚辈,积极支持。陈垣先生首先把在北平读书的一子二女送到南方,这样他就可以无后顾之忧,从容应对各种艰难局面。最重要的是,他认为沦陷区需要有一批人留下来主持正义,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抗战八年,时间之长,战争之惨烈,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但是,陈垣先生拥有坚定的信念,始终坚持民族气节,大义凛然,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坚信,侵略者必败,中国不会亡。他利用一切机会,援古证今,用历史的经验来证明这个道理。比如他在抗战时期的许多著作中反覆强调:“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然卒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人有信心恢复中原。”“中华民族老而不枯。”他冷静而客观地面对现实。沦陷区的人民不可能都跑到后方去,沦陷区的知识分子也不可能都到后方去教书、读书、就业。我们看看抗战时期的政治地图就会明白,东北是所谓满洲国,华北直到华南都被日军占领,国民政府还能控制的是西北和西南,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绝大部分在敌后,范围也不大。沦陷区肯定会有大部分人民留下来,这就需要在各个方面都有人来维持正气。陈垣先生确认自己就是在教育和学术方面维持正气的人。他还要回击汉奸的种种谬论。他们中有的人还恬不知耻地说:“我们当汉奸不假,但是你们不走,不也是吃这个地方的粮食,你们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差别。”陈垣先生义正词严地驳斥他们:“所食者吾之毛,所践者吾之土,亦何愧乎!”
像陈垣先生这样地位的人留在北平,日伪方面当然不会放过。先是利诱——请他参加“东洋史地学会”并担任职务。这是一个披着学术外衣的汉奸组织。他当然拒不参加。然后又要他担任当时敌伪最高文化团体“大东亚文化协议会”的副会长(会长是日本人),薪水颇高,又被他断然拒绝了。利诱不成就是威逼。1938年徐州陷落,日伪当局强迫北平全市挂伪“国旗”,并强迫游行“庆祝”。辅仁大学和附中拒绝挂旗、游行,被勒令停课三天。日本人还多次找时任校长的陈垣“质问”。陈垣先生说:“国土沦陷,我们只是悲痛,要庆祝,办不到!”还有一次,学校礼堂放电影,正片前加放的体育片中出现国旗,学生情不自禁地鼓掌。日本宪兵队来找陈垣先生,要他交出鼓掌的师生。他回答:“带头鼓掌的是我,要逮捕就把我抓走!”慑于他的威望,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
1945年7月,陈垣先生在《通鉴胡注表微》一书的小引中,开首一句话就写:“频年变乱,藏书渐以易粟。”他当时确实忍痛变卖了几部大书,但这是在收入减少、生活困难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陈垣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为了维持《辅仁学志》,自愿不支稿费,而且写的文章比以前更多。
维持辅仁 保护抗日学生
抗战时期,陈垣先生坚守在北平。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维持辅仁。
辅仁大学在最初筹办时,是由美国天主教本笃会主办的。本笃会除了派人,还补助经费,时间是1923至1933年。后来本笃会经费困难,辅仁大学自1933年起改由德国的圣言会接办。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国许多高校南迁。在沦陷区的北平,唯有美国教会办的燕京大学和德国教会办的辅仁大学的学历,为当时的国民政府承认。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燕京大学关闭,只有辅仁大学能够继续办下去。辅仁的校务是由教会代表兼校务长主持的,但是作为大学,它需要有一面有号召力的旗帜,这面旗帜就是陈垣先生。抗战时期,一批知名学者来到辅仁大学任教,学生最多时达到三千多人。辅仁大学里面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国民党在北平的抗日据点就在辅仁大学,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共同为抗日出力。所以,有人说辅仁大学是抗日堡垒。
陈垣先生在1940年写作的《明季滇黔佛教考》中用相当大的篇幅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叫见月的和尚,他是云南人,清初在南京当一所寺庙的住持。有人告发寺庙中有人“通贼”,就是和反清势力有联系。清兵要把寺庙封闭,把那些所谓“通贼”的人抓走。见月和尚镇定从容,大义凛然,用尽办法跟敌人周旋,保住了这个寺庙。这个故事其实是陈垣先生的自况,也是对自己的激励——一定要保住辅仁大学,尽可能地保护抗日的教师和学生。
1944年3月,辅仁大学秘书长英千里和三十多名教授、附中教员因宣传抗日被捕,多方营救无效。陈垣先生在1945年冬至所写的《通鉴胡注表微》一书识语中说:“此论文本为纪念被捕及被俘诸友而作。”被捕者就是上述英千里等人,被俘者指辅仁大学的美国和荷兰籍教授和神父。1945年7月,被捕诸人终于被释出狱。当时抗战还未胜利,辅仁大学公宴出狱的诸教授,以此来表达对他们的支持和对日伪当局的抗议。
陈垣先生在抗战时期所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利用辅仁大学这个阵地来教育青年学生和柴德赓、启功这样的中青年教师。
1942年4月,抗战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辅仁大学举行返校节,返校节照例要开运动会,陈垣校长要在运动会开始时讲话。他环顾会场,发现观众中混进了一些汉奸。他说:“今天不是开运动会吗,我给大家讲一个孔子开运动会的故事。”孔子怎么会开运动会?这个题目一宣布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陈垣先生接着说:“《礼记》的《射义》篇记载,孔子曾主持射箭比赛,让子路把门,宣布有三种人不能参加今天的盛会。一种是败军之将,第二种是为敌人做事的,第三种是认敌作父的。宣布完三条,不少人都溜走了。”陈垣先生讲这个故事,是要在公开场合警告那些汉奸。当时日伪当局为了笼络人心,提倡“读经”,陈垣先生就用儒家经典的话,巧妙地打击敌人。“七七事变”以后,他选用具有“故国之思”的清初学者全祖望的文集作为“史源学实习”课的教材。其中有一篇是全祖望和杭世骏关于刘豫墓在何处的讨论。刘豫是金灭北宋以后建立的伪齐傀儡政权的头目。陈垣先生在讲这一课的时候说,刘豫墓是否在济南,肯定和否定两方的证据都不足,而且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豫的后人故意隐瞒自己的家世,说先人“事轶不传”。陈垣先生的结论是:“人至为子孙所羞称,则亦已矣!”在当时的课堂上这样讲,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冒很大风险的。
潜心著述 阐发微言大义
抗战八年期间,陈垣先生一共写了七部著作,还发表了不少文章。这是他一生学术著作最丰盛的时期。这些著作在当时起了振奋民心的作用。沈兼士先生当时是辅仁大学文学院院长,又是北平国民党地下抗日组织的负责人。1940年5月,他在读了陈垣先生的《明季滇黔佛教考》后,赠诗一首:“吾党陈夫子,书城隐此身。不知老将至,希古意弥真。傲骨撑天地,奇文泣鬼神。一编庄诵罢,风雨感情亲。”这首诗准确、深刻地反映了《明季滇黔佛教考》这部著作的影响力。以书斋作战场,纸笔作刀枪,这是陈垣先生在抗战期间所做的第三件大事。
他的有些著作直接表明了他的政治倾向。比如,1942年底在《辅仁学志》发表的《明末殉国者陈于阶传》,从题目就可以看出他是要表扬为国捐躯的英雄;有些则是把主题放在文中,比如同样发表在1942底《辅仁学志》的《书全谢山<先侍郎府君生辰记>后》,他在文末点出,全祖望这篇文章是“慨故国之久亡,特借闰以寄其意耳”。
陈垣先生这一时期最重要的著作,是他自己称为“宗教三书”的《明季滇黔佛教考》、《清初僧诤记》和《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以及他称为自己“学识的记里碑”的《通鉴胡注表微》。
《明季滇黔佛教考》主要叙述明末清初云贵两省佛教的发展和知识分子怀念故国、抗节不仕的精神,以此表彰明末遗民的爱国精神、民族气节。《清初僧诤记》说的是佛教中故国派和新朝派的斗争,也就是抗敌派和投降派的斗争。《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是《佛教考》的姊妹篇,陈垣先生在重印后记中说,抗战爆发,河北各地相继沦陷,自己也备受迫害,体会到宋金、宋元时期的河北新道教,其实是抗节不仕的遗民所组织,“因发愤为著其书,阐明其隐”。
胡三省在宋亡以后,以三十年的时间,倾注全部精力,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作注,到了清朝,有人认为胡三省擅长地理,有人认为他擅长考据,才偶然提到他。至于他为什么注《通鉴》,用意何在,从没有人注意。陈垣先生过去曾多次阅读胡注《通鉴》,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直到抗战爆发,他身在沦陷区的北平,在日伪统治下,与胡三省有相似的遭遇,并且有共同的爱国情怀,所以才能切身体会到胡三省对于元灭南宋、亡国之痛的深切感伤,于是发愤著《通鉴胡注表微》。所谓“表微”,就是要阐发胡三省在为《通鉴》作注时,隐藏在注文中、当时不便明言的微言大义。同时,他也通过《通鉴胡注表微》来表达自己在抗战时期隐藏在著作中的不便明言的微言大义,这也是陈垣先生对自己学术的总结。《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垣先生最后一部专著,也是他的最重要的代表作。
1950年初,陈垣先生在给老友席启駉的信中说:“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所有《辑覆》、《佛考》、《诤记》、《道考》、《表微》等,皆此时作品,以为报国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政耳。”这里所说的“当政”,是指那些不好好抵抗侵略、不好好整顿自己的政治当权者。
必需强调,这些著作不但在当时起了鼓舞人心的作用,而且直到今天还是文史学者的必读书,一再重印。原因就在于陈垣先生这些著作都是经过广泛地收集材料,经过严格的考证写出来的,有血有肉、有根有据。以《明季滇黔佛教考》为例,一方面,他在许多人所常见的书中发掘出许多未为人注意的滇黔佛教史料,例如《徐霞客游记》,另一方面,他利用了许多从未被人利用过的材料。1939年初,他在故宫发现了一部从未被人利用过的《嘉兴藏》。藏书地点阴暗潮湿,蚊子很多。为了打开这座“三百年沉霾之宝窟”,他每次事先服用奎宁丸,带领助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将全藏翻阅了一遍,搜集了清初僧人的许多语录,在《佛教考》中充分加以利用。陈寅恪先生在为该书写的序言中说:“寅恪颇喜读内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书征引之资料,所未见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罗之勤,闻见之博若是。”这就给后人以重要启示:义愤不能代替科学。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说,只有符合历史真相的著作,在反侵略战争中才是最有战斗力的著作,也才能成为不朽之作。
1944年1月,抗日战争进入第八个年头,辅仁校友周国亭冒险进入北平,看到老校长处境困厄,进言老师,愿伴送他到大后方。陈垣先生是这样回答的:“余如南归,辅仁大学数千青年,有何人能代余教育之?沦陷区正气有何人能代余支持倡导?”这位学生深为感动,后来在开封《正义报》上发表了题为《北平沦陷期间探险记》的文章,详细记录了同陈垣先生的这次会面。
陈垣先生抗战八年在沦陷区的北平,确实履行了一位爱国史家的崇高责任,给后人留下来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推荐人:lry 2012-08-27 执行编辑:lry 2012-08-27 责任编辑:xwf 2012-08-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