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我爱人问：“你们家以前有这么苦吗？”我回答：“比这苦！”

　　印象最深的是1975年。照例是大呼隆，以生产队为单位，地是集体的地，“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干与不干一个样。”那个地呀，光撒种，不打粮。农民自编的相声说：“玉米棒子像抽筋，大豆棵子像小鸡。”十分形象。我们斜尖地种出的小麦，麦穗像蝇头一样，亩产才几十斤。我们把小麦面称为好面，除了小麦刚产和过年的时候能吃上几口好面，其他是很难见到好面星的。我们大部分是吃杂面——即粗粮，主要是玉米面和红芋干子面。现在这些东西被有些人看成是绿色食品，我直到现在还是一看到就反胃，真的在那时候给吃怕了。

　　1975年夏天分的小麦没几天就吃完了，紧接着吃玉米面，可玉米面没几个月也吃完了，就等着分晚红芋。我们那里的红芋分为春红芋和晚红芋。春红芋是春天种的，到了夏天起了，一是煮饭吃，二是切成片，晒干了磨成面贴面饼子吃。往往是人猪同食一种东西。晚红芋呢，是春红芋收过之后再接着种的，到了秋天收获，分得的晚红芋一部分挖地窖窖起来，其余大部分切成片，晒成红芋干子，作为冬天和春天的粮食。

　　我们把所有的晚红芋都分家到户。那天晴空万里，每一家都把晚红芋切了，熬到大半夜，全部撒到了地里，就等着晒干了，捡到自家的囤里。一般情况下，由红芋片晒成红芋干，需要2—3天。谁知上半夜还是繁星满天，下半夜天就变了脸，狂风骤雨一下子扑向了失魂落魄的大地。这下糟了，我们的红芋片啊，全泡汤了。

　　乡亲们全傻了！

　　这场雨一下就是半个月。

　　天还是阴，家里揭不开锅，怎么办？只好到地里捡红芋片。捡来的红芋片放在井口用水洗了，放在锅里蒸，味道还真好。乡亲们自嘲地说：“看，我们家家有饼干吃了。”

　　等天晴了，晒干的红芋干分两种：一种是下雨前处于半干状态的红芋干，这种红芋干霉得最狠，通体发黑，像在煤炭里浸过一样的；一种是刚切成片就经受风雨洗礼的，这种红芋干外表好看，可是是黑心子的，吃起来苦不堪言。反正这两种红芋干都不好吃，平常人难以下咽。乡村里的人还真有办法，用这种红芋干磨成的面擀成烙馍形状，放在锅里蒸了，卷着吃，口感奇好。最怕的是用这种面擀面条，糊糊涂涂一锅，实在难吃——可不吃又有什么办法？家里只有这种面，不用它擀面条还能用什么擀？

　　漫长的一个冬啊！

　　还有漫长的一个春啊！

　　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等到春夏之交连这种红芋干子也吃完了，我们用抚恤金十二块半（做小学教师的父亲去世后我们每月可领到十二块半的抚恤金）到集镇上买了一麻袋红芋干，这种红芋干虽然也有霉点，但毕竟比我们那种“黑心饼干”好多了，靠着它，我们又挨过了一段缺粮的日子。

　　我一直觉得我们家苦，其实还有比我们家更苦的。我们的一家邻居，炒菜从来不放油，就是菜放到锅里，拌点盐直接炒了。

　　这就是我印象当中最困难的1975年。此后的几年我们虽然还是穷困，还是常年吃杂粮，以至我读高中几年，都是靠冰凉的红芋干面饼子充饥的，但毕竟没有受到饥饿的威胁。可1975年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留给我印象更深刻的是父老乡亲们的淡定，他们大多经历过六〇年，即通常所说的“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村本来一百多口人，这场大灾过后，仅剩三十几口人。我是没有经历过六〇年的，1975年再怎么样，也没有一个人饿死，跟我相比，父老们已是曾经沧海，处难不惊了。

　　我常常想，人是最有韧性的动物。路遥常常会提到他的饥饿，我没有挨过饿，因此我佩服黄土地上人民的坚韧。我们今天的日子有着许许多多的不如意，可是回望从前的日子，似乎心中一切的不快都消释许多。

   荐稿人：ffy  2015-03-15   执行编辑：tmy  2015-03-15  责任编辑：lry   2015-0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