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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17-06-17 【编辑录入:fengfy】 文章出处:《解放日报》2017年6月17日第4版

学中医的洋学生们
作者:解放日报记者 王 潇  阅读次数:5749

一位来自法国的医生在门诊学习看舌苔、搭脉

一位来自法国的医生在门诊学习看舌苔、搭脉

 

  赛思坐在诊室实习时,等候的病人们总要对他多瞟几眼。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毕竟,他的长相和中国医生不一样。他来自印度。
  经常带教留学生的浦南医院中医科主任徐中菊也发现,每当她身边坐着来自异国的学习者,病人们会心照不宣地说话轻声轻气、显得特别守规则。
  这不免让徐中菊觉得可爱——外国人来学习中医,无形中令就诊中医科的病友也多了一份自豪感。
  这半年,徐中菊所在的中医科密集接待了来自法国、爱尔兰、巴西、越南的进修参访团队。7月份,还有一支来自以色列的团队。
  2017年3月,我国发布《中医药“一带一路”发展规划(2016—2020年)》,计划与“一带一路”相关国家合作建设50家中医药对外交流合作示范基地,推出20项中医药国际标准。目前,中医药已经传播到183个国家和地区。上海中医药大学国际教育学院的数据也显示,近十年学习中医的留学生数量逐年上升,有783名留学生获得该校各级学位,来源地覆盖57个国家。
  “屠呦呦获诺贝尔奖、游泳名将菲尔普斯拔火罐……中医药已经成为一张中国名片,吸引着各国的人们来学习。这似乎也是一种提醒,别忘了我们自己的文化和瑰宝。”上海中医药大学国际教育学院院长闫晓天说。

  “中医这么神奇,我想知道原理”

  赛思说,他的出生就是托了中医的福。
  赛思是上海中医药大学大五学生。他出生在印度果阿,一个“游客多过居民”的旅游大区。
  赛思的父亲是针灸师。父亲年轻时就想学医,但因机缘做了工程师。后来,他遇到一位来自中国的中医,治好了他的颈椎问题,于是对中医燃起兴趣,先去斯里兰卡读了3年针灸本科学位,又深造读了硕士、博士,学成归来,在果阿小有名气。
  25年前,赛思出生那日,母亲疼痛难忍,当地医院表示爱莫能助,且按经验推算,起码还有5小时。赛思的父亲决定施针助产,母亲的疼痛迅速得到缓解,半小时后就顺利诞下赛思。
  这当然是赛思听来的故事。而他亲眼见证的效果更是神奇。
  “人们总说中医慢,这是误解!”他曾亲眼目睹一场发生在家门口的车祸。一位摩托车驾驶员被轿车撞飞,鲜血流出,昏迷不醒,赛思的父亲迅速上前为伤者施针。短短几秒,伤者一阵抽动、急促呼吸后苏醒,等救护车10分钟后赶到,伤者已能自行走上救护车,令抢救人员惊讶不已,纷纷表示以后要向赛思父亲学习针灸急救。
  还有一次从泰国飞往印度的航班上,因餐食有问题,乘客们集体中招,厕所大排长龙。机上药物不够,赛思的父亲主动站起,教大家用中指按进肚脐深处揉腹,果然不少人腹泻止住。
  也曾在一家公司,一位老板疑似心梗倒地,赛思和父亲正好在场,父亲直接用旁边女职员的胸针刺少冲穴,老板很快复苏。
  印度地震频发,每次地震,父亲都带赛思去义诊,赛思发现,中医对缓解疼痛、抑郁状态都很有效果……
  “中医这么神奇,我想知道原理。”赛思说。父亲建议他来中国学习,先学中文,再学中医,“要学,就要用中文学原汁原味的中医。”
  松本隆吾虽是赛思的学弟,但整整比赛思大了21岁。
  松本隆吾来自日本千叶县,他的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7岁。去年9月,他走进上海中医药大学大一课堂的第一天,就有同学问他:你为什么来?他笑而不语。他所有的课都上,连体育考试也全部参加。
  松本最早接触中医是在七八岁。他有较严重的鼻炎和过敏症状,去各家医院,医生都认为只能使用激素,效果却不佳,无意中在家附近的针灸诊所治疗,结果治愈。
  1998年他去长野滑雪,扭到脚踝,不能行走,去综合医院,拍X光说骨头没有断,是韧带损伤,除了固定关节只能等身体自愈。1个月靠着拐杖度日后,松本突然想起老家那家针灸诊所,返乡治疗,第一次就有明显好转。此后每周一次,8次基本痊愈。
  当时松本在日本一家著名贸易公司工作,有一天,他看着身边的老前辈,突然间感到未来几十年发展已经看得到头。2000年,他辞职,去针灸学校读书。3年学习后,他在两家医院做针灸师共11年,看到了针灸更多效用,比如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即使给了麻药依然疼得无法入睡,但施以针灸居然可以睡整觉。
  2013年,松本一家来到中国,工作了两年后,松本想学习中医。“这里是中医的源头,我想从根源学起。”
  徐中菊说,来学习进修的人多半是对中医有过体会的人。虽然学习中医对他们来说很难,但他们是发自内心喜欢,所以有时甚至比中国学生还要认真。

  “藏着掖着的心态要打破”

  党惠庆72岁了,是针刺麻醉创始人、沪上名中医党波平之子。来浦南医院进修的留学生不少正是冲着他的名气。
  卫生纸叠成16层的小块,两个摞在一起,“最好能穿透32层”。党惠庆教华裔澳洲留学生维塔练习针灸的指力。维塔试了,只能刺穿16层。“还要再练习”,党惠庆鼓励。
  旧时,中医讲究家传,也会收徒弟,但有专门的拜师程序。党惠庆说,父亲属于半封建式家长,无需动手,只眼珠一瞪,孩子们都得乖乖听话。党惠庆从小背诵 《医学三字经》,到初中时,《内经》《医学心语》《本草纲目》等经典都一一熟读。1964年,他跟名老中医范乾德(人称“范一帖”)学习两年,范乾德一生只带教他一人,因党惠庆学习认真、功底扎实,见其品行可靠,将自己一生秘不外传的经验方都传授给他。
  而据党惠庆了解,在中医界,有些秘方,师父到去世都不传给弟子。
  党惠庆感受到中医的式微,“我有时在想,我会不会是‘末代中医’?我感觉自己很像放在大厅里的花瓶,有了更气派,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以前,我对把家传绝学教给外国人,心里多少有点芥蒂,但现在,藏着掖着的心态要打破。”党惠庆说。越来越多的留学生来学习时就已对中医概念有一定基础,对中医的精髓更是火眼金睛。
  有一对日本夫妻跟随党惠庆学习。党惠庆觉得两人资质不错,便拿出珍藏的两部医书,一本是赫赫有名的广益中医堂药方,父亲手抄本;还有一本日本针灸的古书,也是孤本。两人极为珍惜,郑重翻印好,再交还给党惠庆。
  “掐掉一点、掖着一点、瞒着一点,中医以前的传承经常有这类问题。这也是文化的不同。这点如今要改变。”党惠庆所属的孟河医派如今出台了抢救性开展孟河医派传承的计划,提出口号,“再培养1000名学生,将孟河医派再传100年”。目标是一年培养10个人。但今年就没完成计划,只有7位学生。
  “只要资质人品让我满意,我愿意把中医的精髓传授给留学生,只希望中医的优势能被更多人看到。”党惠庆说。

  “学习中医是一个悟的过程”

  说老实话,刚来时有些失望。赛思说:“以为一上大学就开始学习中医的精髓,后来发现,大学只是‘预告片’。”
  松本隆吾说,来之前以为所有中国人都很会养生,比如喝热水,结果来了发现,也不是这么回事。
  1995年就在上海学中医的德国人杜丽丝说,她原本以为中国人都比较了解中医,来了发现很多中国人也不知道中医、西医的真正区别。“这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现象。”
  对于“老外”来说,想得到实践机会并不太容易。赛思说,他很少主动要求为病人扎针。学生们都是从自己扎起。他还记得第一次扎针,“左手认得我的右手,但它不相信右手,非常痛苦”;杜丽丝买了一个娃娃; 还有的人用皮帽子、浮在水中的苹果……也有许多文化冲突。
  最初,杜丽丝想给丈夫看舌象,丈夫就不理解为什么要向医生吐舌头。还有一次,丈夫胃疼,杜丽丝让他伸出手腕把脉,丈夫说:“我是胃疼,不是手腕疼。”还有的外国病人抱怨中药太苦,问“能不能把中药做成草莓味”,每次杜丽丝都幽默以对:“对不起,我们正在努力,目前只有咖啡味的。”她把中药汤剂叫作“东方咖啡”。
  赛思认为,学习中医,对外国人来说最难的是理解中医辨证施治的思维。
  比如,古书讲“阳主升而阴主降”,有学生就发问,这样是不是阴和阳越来越远?
  还有一些外国学生学针灸,只问老师,“头痛应该扎什么穴位?”
  “他们把中医当成一个工具。其实中医是一种文化、一种思维,应该思考的是,这个人为什么会头痛,找到原因,才能施治。”赛思说。
  中途放弃也是常有的事。维塔在读澳洲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的中医专业,40个人入学,最终只有10个人毕业。
  “学习中医是一个悟的过程。”赛思说。最初读古籍也常有云里雾里的感觉,但后来他学着打太极拳,发现两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像自己从书上读到的感觉,能通过打太极拳,得到印证。
  松本隆吾最近在跟着党惠庆抄方,学到很多。他总结出中国传统中医和日本汉方的区别——在日本,中医师都是根据不同的病症给固定的方剂,但他研究党惠庆的方子后发现,党老的处方不固定,而是根据不同人的体质、主诉、症状、天气,增减药方。
  “这才是真正的临床应用,是真正做到对所有药物的药性了然于胸,融会贯通。”松本隆吾说。

  “为什么苹果和梨子要用同一种标准”

  问赛思,怎么看待中医与西医的冲突。
  “什么是中医?什么是西医?准确说,应该是传统医学和现代医学的冲突。传统医学讲感知,现代医学讲思考、总结。但‘思考’越多、‘感觉’越少,就把看病变得越来越狭隘。中医绝不能顺着这条路走。我们要回归,找回我们的感觉。”
  咖啡店里,赛思铿锵有力的话被邻座女孩听到,女孩向这桌看了一眼,看到赛思是外国人,面露惊讶。
  赛思回望一眼,却面不改色,沉浸于描述中医的意境。
  “中医应该是一种文化,它关注的是人,强调感知的灵敏度,感觉越明确、越细腻,看病的功夫就越好。”
  “从这个角度,可以说,中医可以解决任何疾病,关键是看诊的人,是不是足够灵敏,能不能抓住最核心的那个结,然后把它打开。”
  “为什么苹果和梨子要用同一种标准?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同样的问题抛给杜丽丝时,她这样说。
  杜丽丝说,这些年学习中医,她很注重对“气”的调理,身心都感到舒畅。杜丽丝认为,古代医学家除了通过尸体解剖获得对人体的粗浅了解,更重要的是动态观察活着的人体,通过分析人体对不同环境条件和外界刺激的不同反应,来认识人体的生理活动规律;而西医主要通过解剖尸体认知人体,所以无法“检测”到“气”的存在。
  杜丽丝认为,中医学理论有中华传统文化的神秘色彩,难免与发源于西方的现代科学有冲突。但并非西医无法解释的东西就不是科学。对于生命科学领域来说,人类还是知之甚少。“现代人太着急了。中医治疗妇科是多么优秀,多么有效果,可是很少有人愿意花6个月或者1年去调整。”
  而松本隆吾说,无论是选中医还是西医,医生的出发点都应该是什么对病人最好。
  他说,在日本,针灸师不用学西医,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西医研究疾病,固然是越专越好,而中医研究人,可以看到每个人的区别,这两者可以共同采用,不用割裂。
  他相信未来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引入,可以解释中医的“阴阳”、“虚实”和辨证施治。

  “不仅仅是中国的瑰宝,也是世界的瑰宝”

  几位留学生都表示,已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正视中医的疗效。
  据英国《每日邮报》报道,英国一名5岁男孩患有严重过敏且全身大面积湿疹,严重时脚部皮肤会裂开到无法走路,痛苦不堪。这种种痛苦竟让他在5岁生日时许下“想要死去”的愿望。
  外国网友纷纷推荐中医治疗,留言——
  “我有个朋友也有同样的病痛,他咨询了一个曼城的中草药医师,尝试了药浴和内服中医,3个月后痊愈了。”
  “我认识3个有这种状况的人。一定要试试中医,我的朋友就是这么治好的。”
  曾在浦南医院进修的华裔陈苏频,如今回到爱尔兰,她在当地开办了一家针灸学校,有2家诊所。
  她说她的学生强烈希望来中国学习中医,但不少人拖家带口,很不方便,只能盼望中国的老师走出国门授课。
  闫晓天透露,近十年,上海中医药大学已有783名留学生获得本校各级学位。他们或学成回国,或留沪工作。毕业生中部分学生参加中国执业医师考试,其中一些留学生的考试成绩超出合格线。
  杜丽丝在毕业后,成为在上海最早开中医诊所的外国人。目前拥有4个门诊部,20位中医,一周500人门诊量。
  她每月都有一次面向外国人的中医讲座,讲阴阳讲五行,她说要大力推广才能让中医药走向世界。
  韩国人洪原淑在上海中医药大学读了本科、硕士、博士,2002年首批通过海外留学生中医执业医师资格认证考试。他后来就职于闵行中医院从事门诊临床医疗工作,还曾被医院推荐为上海白玉兰奖候选人。
  美国人约瑟夫,1991年至1992年在上海中医药大学进修完中医课程,现就职美国迈阿密针灸推拿学院,是学院骨干教师,多次带着该校学生来上海中医药大学学习。
  松本隆吾和妻子的梦想是开一家自己的诊所。妻子是妇产科医生,主要看西医,而松本可以提供中医方面的治疗,中西结合、互相扶持。
  “中医不仅仅是中国的瑰宝,也是世界的瑰宝。它提醒我们所有人,在快速向前的时候,也要停下脚步感知,感知我们的身体,感知这个世界。”赛思说。

 

 

 

荐稿人:ffy 2017-06-17  执行编辑:zjy  2017-06-17   责任编辑:xwf  2017-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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