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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21-01-28 【编辑录入:fengfy】 文章出处:《解放日报》2021年1月28日第9版

留在朝鲜战场的初恋
作者:记者 雷册渊 李楚悦  阅读次数:6556

朱锦翔在2019上海“最美家书”展览现场.jpg

朱锦翔在2019上海“最美家书”展览现场


  寒风凛冽,残阳如血,像极了70年前他离开的那天。
  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孙占元……在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的苍松翠柏掩映下,我们逐一走过这些熟悉的英雄的墓碑,生怕错过些什么。我们在寻找一个名字。
  许多年前,朱锦翔也像这样,在这里苦苦找寻过那个名字。那天,朱锦翔和同学实习完返京,途经沈阳,等她赶到这里,却已错过了开放时间。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和近在咫尺的“爱人”,压抑多年的悲痛顷刻爆发,她泪如雨下:“他就在里面,从抗美援朝到现在我们就没见过,求求您,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守门的老大爷不忍,终于开了门……
  70年前,同属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二师的朱锦翔和鹿鸣坤相识相恋。不久后,两人先后北上,参加抗美援朝。然而,在1951年底的一次空战中,驾驶战机对敌作战的鹿鸣坤不幸牺牲,再也没能回来。从此,鹿鸣坤便成了朱锦翔生命中永远无法抹去的名字,青涩初恋里“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入党”的承诺,朱锦翔一生铭记。
  退休后,朱锦翔偶然看到杂志上在征集家书故事,她又翻开了珍藏多年的两人的通信,这段尘封于战争岁月中的纯真往事才被慢慢揭开……

  初识

  翻开1949年12月13日的《解放日报》,在第二版最下一栏的中间,有一条《华东航空处文工团招生委员会通告》,刊登着该团录取的新生名单,其中就有朱锦翔的名字。那一年,她16岁。
  朱锦翔从小就对军人和英雄有着特殊的情感,这是她参军入伍的原动力。她记得,那年在自己的家乡浙江台州临海,国民党空军司令周至柔的母亲过大寿,一架专机呼啸着降落在小县城新辟出的一块空地上,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跑去看,她也去了。从那天起,飞行员英武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少女心中。
  所以,几年后,一位热心的大姐提出要给朱锦翔介绍一个飞行员对象时,她的心怦怦直跳。那时朱锦翔已经顺利通过了文工团的集训,被分配至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二师,成了通讯队的一名见习会计。她身材高挑、相貌出众,一对大大的眼眸就像黑葡萄一样明亮。她最爱穿的是一套部队新换发的布拉吉连衣裙,走起路来英姿飒爽。但即便这样,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朱锦翔从不敢把自己崇敬飞行员的心思向旁人透露半分。
  1951年1月,在介绍人的家中,18岁的朱锦翔第一次见到了22岁的鹿鸣坤。“我一看见他就很喜欢,他一见我也很喜欢,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多年以后,朱锦翔说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脸上还带着少女般羞涩的笑容,“他是山东人,高大英俊,说话也不会拐弯,爽直得很。”
  半个多小时的会面,两个年轻人“自由地谈心”,朱锦翔芳心暗许。临别时,鹿鸣坤提出要送她回去,她却笑笑说:“我拐弯就到了,不用送啦。”
  可是第一次会面后,鹿鸣坤很久都没再找过朱锦翔。朱锦翔自然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他,心情从期待到失望,再到气恼。她在心里嘀咕:“这个家伙!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啊!”
  整整两个月后,中间人大姐才来传话,鹿鸣坤想约朱锦翔周六见面。“他说见面就见面,他说不见就不见,凭什么?我不见!”朱锦翔把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儿道出。
  大姐连忙解释:“你们上次见面后第二天,鹿鸣坤就去向组织上打报告了。可飞行员谈恋爱哪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组织上光政审就审了两个月,为开个证明还专门派人去了你的老家。你想想,这得有多不容易啊!”
  朱锦翔恍然大悟,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相恋

  初恋的记忆成了朱锦翔在日后艰难岁月中支撑下去的精神给养。
  那时,空二师师部搬到了现在上海动物园对面的一栋欧式红砖建筑里,不远处是一个废弃了的高尔夫球场,朱锦翔和鹿鸣坤一周一次的约会常常约在那里。他们总是不知疲倦地在草坪上走着,谈人生、谈理想、谈家乡……两个彼此欣赏的灵魂越靠越近。
  “那个年代纪律性很强,我们之间最亲热的举动就是握手了。我和鹿鸣坤连一顿饭都没有一起吃过,两个人坐在长凳上,中间还要隔一个人的距离,更谈不上拥抱、接吻了。”朱锦翔说,这让她在今后的岁月中长久地后悔,“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鹿鸣坤直到牺牲也没有享受过女孩子的‘爱’(卿卿我我)。”
  朱锦翔至今还保留着鹿鸣坤送给她的照片,其中一张肖像照的背面写着“锦翔同志留念:望你加强学习,提高阶级觉悟,在工作中锻炼自己,以忘我精神,继续努力。鹿鸣坤”。
  彼时,抗美援朝已经打响,战争的阴霾笼罩着国人,朱锦翔和鹿鸣坤深切地关注着局势和家国命运。那次约会,他们第一次谈到了死亡。
  “如果我被派去抗美援朝战场,也许我能当个英雄回来,也许,会牺牲。”鹿鸣坤半开玩笑地说。
  听到“牺牲”,朱锦翔吓坏了,死亡离和平年代参军的她毕竟太过遥远。她一下子就哭开了:“好好的人怎么可能会牺牲?!你怎么会死呢?!”
  看着号啕大哭的朱锦翔,鹿鸣坤慌了阵脚,连声安慰:“你看,我13岁就当兵了,和日本人面对面拼刺刀的时候我都没死,现在有那么大的飞机保护我,我还能死?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别哭了别哭了,你真是个孩子啊!”

  入朝

  分别如期而至。
  由于部队严格的保密规定,鹿鸣坤没有告诉朱锦翔自己哪天离开,朱锦翔也没有多问。直到那天,坐在房间里的朱锦翔听见不远处的机场,发动机轰鸣,一架架战机“嗖——嗖——”地直入云霄,却没有返航,她便知道,自己心爱的人已经远赴战场。
  自此以后,朱锦翔和鹿鸣坤只能靠书信联系。这些为数不多的信件一直被朱锦翔带在身边,无论是那些辗转北京、兰州、上海的日日夜夜,还是经历大小运动、数次搬家,始终没有遗散。现在,它们被妥善地保存在国家博物馆、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等处,静静地向人们述说着当年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在我们可以见到的一些信件里,散落着两人相处的片段——
  朱锦翔在1951年4月19日夜写下的一封信中说道:“鸣坤同志,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以政治为基础的感情建筑得更巩固,在目前,我们只有各奔前程,等待胜利重归,那种情景何等愉快。所以,我考虑结果,还是跟供应大队走吧!”
  鹿鸣坤则在9月21日的信中说:“这次我们都去锻炼,你是在战争环境锻炼,我是在空战当中锻炼,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争取入党成模范。”
  你望我当英雄,我望你入党——这个约定,朱锦翔铭记了一生。
  正如信中写道的那样,在鹿鸣坤赴朝作战后不久,朱锦翔主动申请跟随部队北上。
  由于隐蔽要求,火车只能夜间行驶,坐了五六天闷罐火车的朱锦翔终于来到了位于中朝边境的辽宁丹东凤城县,空二师的师部驻扎于此。时任空二师第六团第三大队副队长的鹿鸣坤,则与飞行队驻扎在百余公里外的大孤山机场。
  前方战事吃紧,后方部队的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刚到凤城时,师部战士都住在一个戏台一样的营房里,一长溜的大通铺,女兵睡西头、男兵睡东头,中间连布帘也没有,只有一张空着的床板区隔,朱锦翔就睡在空床板的旁边。“所有人都是天黑就进屋睡觉,天不亮就起床出门,几个月下来,我连和我隔床睡着的男兵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朱锦翔回忆。
  不过,相比于条件的艰苦,更加折磨朱锦翔的,是对爱人无尽的牵挂和思念。

  永别

  大孤山野战机场的来信,是鹿鸣坤所有消息的来源。薄薄的信纸穿越炮火,一来一回要一二十天。他在信里提及作战任务紧张,却依然乐观自信。
  然而战争总是残酷的。一天,前线传来鹿鸣坤战友一大队队长牺牲的消息,他也是山东人,23岁。“每当机务主任从塔台走到机场某个机组位置,默默地用手指在飞机的盖布、工具包上画一个圈时,大家就明白这架战机的主人回不来了。”朱锦翔牵挂在前线的爱人,又不敢乱想。
  1951年12月,朱锦翔所在的师部紧急撤回上海。回到上海没几天,战友无意间向她说起:“听说三大队……”话说了一半,朱锦翔紧张地问:“是不是鹿鸣坤怎么了?”战友没再多说。朱锦翔强压着不祥的预感,立马写信问鹿鸣坤好不好,前线战事如何。她还告诉他,她很想他。
  噩耗像暗夜一样一点点抵达。“听说又牺牲了一个大队长。”朱锦翔又一次在战友口中得知。她紧张地追问是谁,对方依旧闭口不言。后来实在瞒不住了,部队领导找到朱锦翔,正式通知她:1951年12月,年仅22岁的鹿鸣坤在朝鲜前线牺牲。朱锦翔的最后一封信还没来得及寄出。
  痛失所爱是什么滋味?朱锦翔躺了三天,粒米未进,只是对着鹿鸣坤送给自己的钢笔愣愣地发呆,任由眼泪不停落下……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朱锦翔的名字第二次出现在《解放日报》上,她被北京大学新闻系录取。离开上海的那天,北上的火车已经快要开动,鹿鸣坤的战友,空二师第六团第二大队队长王万玉驾着吉普车一路追赶,终于在火车驶出车站之前,将一张自己和鹿鸣坤的合照塞到了朱锦翔的手中。他要把鹿鸣坤在这世界上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影像,送给他的爱人。朱锦翔把照片捧在怀里,一路泪流……
  从北大新闻系毕业后,朱锦翔被分配到《兰州日报》当记者,后来又到了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担任副教授,在西北度过了动荡的中年时代。再后来,她为人妻为人母,被生活催着往前走。关于天空、战争和失去的爱人,随着那些战火中的书信,被压进心底,锁入橱柜。

  家书

  2005年7月下旬,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副馆长的张丁接到了一个电话。“我的书信是和初恋之间的通信,当时还没结婚,算家书吗?”电话那头,朱锦翔问。不久前,她在《读者》杂志上看到了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刊载的征集启事,决定捐赠自己的书信,让更多人知道这段故事。
  此后,张丁陆续收到了好几封朱锦翔寄来的家书。泛黄的纸页上,是她颠簸人生中被珍藏许久的,曾经牺牲于战火中的爱情。半个世纪前的爱意,温柔、克制又进步。
  “锦翔:我刚从东北回来,收到了你的来信。当时我是累的,头痛、腰酸,阅过信之后,我特别兴奋。兴奋的就是,你能针对我的思想来帮助我。我有这样一个人经常帮助我,工作会更起劲,改正缺点会更快,你的帮助是真正的从革命利益出发……”在信里,鹿鸣坤说自己正为成为“半个飞行家”的光荣称号而努力。
  美军的炮火在头顶纷飞,鸭绿江畔出征的部队步履匆匆。新生的共和国空军力量薄弱,但战争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畏惧退缩。或许是在机舱、在战壕、在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之后,鹿鸣坤给自己的恋人写下了这些文字。现在看来,每一个字都弥足珍贵。
  十余年间,张丁主持的家书项目收集到了近6万封家书。从联络伊始,到对每一个文字的辨认、整理,再到各类家书的结集成册。他见过太多老人,听过许多故事,但朱锦翔的故事令他难忘。“这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爱情,是战士的爱情,太珍贵了!”张丁说。
  从兰州大学退休后,朱锦翔回到上海养老。“我快90岁了,以前总不好意思,现在这些故事,可以说了。”她看着窗外感慨,平静又温柔。
  那些跟随朱锦翔从上海到兰州,从北京再回到上海的书信,被那则家书征集启事打开。半生漂泊,纸页泛黄,但炮火中的记忆和情感,坚韧浪漫,历久弥新。

  寻亲

  鹿鸣坤牺牲后,被安葬于沈阳抗美援朝烈士陵园。1956年的那天,朱锦翔的哭诉“敲”开了陵园的大门。天色黯然,暮光沉沉,她和鹿鸣坤终于得以“重逢”。
  朱锦翔站在鹿鸣坤的墓碑前,回忆翻滚。她曾许诺要和他一起去山东看望他的母亲,这是鹿鸣坤上战场前他们之间的约定。鹿鸣坤小学毕业就参军了,“他妈妈把他背在背上,送到了八路军的部队。”朱锦翔对这样的母亲心生敬佩。
  无奈命途多舛,这个诺言多年未曾兑现,朱锦翔一直心怀歉疚。直到半个世纪之后,2006年夏天,朱锦翔终于独自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去寻找鹿鸣坤山东老家的亲人。那时,朱锦翔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
  她去烟台民政局问半个世纪前的故人,不得已,又求助媒体。在记者帮助下,她终于抵达莱西县河头店镇大淳圩村。她拿着照片逢人就问,有村里的老人记起鹿鸣坤,向她讲述了情况。原来,鹿鸣坤的母亲和姐姐早年间已迁居北大荒,母亲多年前已经病逝。
  朱锦翔继续前往北大荒。路过沈阳,她又去了一趟烈士陵园。
  2006年10月2日,在黑龙江省鸡东县东海乡群英村,朱锦翔终于见到了鹿鸣坤的姐姐。“我俩抱头痛哭了一场。”朱锦翔难忘,那天,鹿鸣坤的大姐一直抱着她喃喃:“妹妹,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我的弟弟鸣坤。”时光漫漫,他们都曾失去重要的人。
  回到上海后,朱锦翔以自己的经历创作了长篇小说《一个女兵的天空》。她的故事,打动了许多人。2010年,在上海浦东上钢社区和志愿军老战士联谊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抗美援朝60周年大会上,朱锦翔以《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为题,讲述了辗转数千公里寻找战友亲人的故事。去年,兰州大学还专门派人将一枚沉甸甸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送到朱锦翔在上海的家中,这令她感动不已。
  “讲我的故事,是想让更多的人记住历史,记住那些为人民、为祖国献出生命的英雄烈士。”朱锦翔说,“我当年报考新闻系,就是为了记录抗美援朝,记录这些英烈。”
  朱锦翔记得,在鹿鸣坤寄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现在那里还不冷,满山的大豆、高粱、苞米,都是绿的,有特别一种感觉,更有一种关外味道。”
  那些美丽的河流山川,那些最可爱的人,朱锦翔永远不会忘记。

(文章来源:《解放日报》2021年1月28日第9版)




荐稿人:ffy 2021-01-28  执行编辑:ffy 2021-01-28  责任编辑:xwf 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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