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将张阿云烈士画像安放至墓碑上。 均 资料照片

　　清明将至，74岁的蔡德奎来到上海松江烈士陵园，在父亲蔡财根的墓碑前，他默念着：“爸，儿子来看您了。”
　　墓碑上，写着“蔡财根烈士（1929.10—1953.6）”，一张手绘的蔡财根黑白画像镶嵌其中。画像上的蔡财根，戴着抗美援朝志愿军军帽，穿着志愿军军装，眼神十分坚毅。这张画像，是2021年清明节前夕，蔡德奎亲手放在父亲墓碑上的，也是“画笔下的红色传承”的首个作品。
　　松江烈士陵园祭奠着新中国成立前后为国捐躯的173位松江籍或在松江牺牲的烈士。其中，有80位抗美援朝烈士，还有其他各个时期的烈士。2019年松江烈士陵园启动“为烈士寻亲”项目后发现，只有71位烈士的墓碑上有遗照或者画像，许多烈士的后代甚至不知道亲人长什么样。
　　2020年6月，松江烈士陵园成立专门的志愿服务项目，希望通过画笔还原烈士形象，传承红色文化。当年11月，松江烈士陵园与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达成合作意向，启动“画笔下的红色传承”项目。近五年来，这群“00后”“05后”大学生志愿者，用画笔和AI技术复原了13位烈士的容貌，排演了多部红色微话剧，还通过“口述历史”与时间赛跑。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填补了烈士家属的记忆空白，更在年轻一代的心中播下信仰的种子。

　　复原烈士的画像

　　“我想‘见见’父亲。”多年来，这是埋藏在蔡德奎心底的念想。
　　1951年，22岁的蔡财根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当年10月，蔡财根告别生产不久的妻子和出生还不满6天的儿子蔡德奎，奔赴朝鲜战场。这一走，蔡财根再也没能回到妻儿身边。1953年6月，蔡财根在上甘岭275高地壮烈牺牲，年仅24岁。
　　为纪念蔡财根，家人曾专门请画师，根据蔡财根生前在部队拍的一张半身照，画了一幅画像，不过样子与蔡财根本人相差较大。2021年，大学生志愿者拿着这幅表面破损严重的画像，找到曾经是蔡财根挚友的郑梦生，向他询问画像与蔡财根本人的差别到底在哪里。当年已89岁的郑梦生，是当时唯一在世的见过蔡财根的人，他端详后说，画像和蔡财根本人约有六分相似。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团委书记孟远航记得，为复原蔡财根的画像，团队前后修改了数十稿。由于郑梦生的口音很重，学生听不明白，他们只好录音后带回去，请一位松江本地学生的外婆进行翻译。历经3个多月，志愿者们摸索出“手绘起稿+AI精修”的模式：先根据家属描述和亲属照片手绘轮廓，再用图像处理软件调整细节，最后用AI技术还原肤色与神态。
　　最后，郑梦生看着照片激动地说：“这才是蔡财根。”蔡德奎在烈士墓碑上安放好父亲的画像后，全身颤抖、强行镇定地说：“爸，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时，大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打捞“沉没”的历史

　　相比蔡财根，其他烈士的画像复原难度更大。很多人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志愿者们画像的过程，也是打捞“沉没”历史的过程。
　　2020年松江烈士陵园“为烈士寻亲”项目启动后，找到了烈士沈辛之哥哥的儿子沈谨新。1950年，他的父亲就登报、写信，寻找弟弟沈辛之的下落。沈谨新还带来了两封信和革命烈士牺牲证明书。他想知道，那一年，究竟是什么没能让叔叔再回家。
　　当天，陵园工作人员查阅相关资料，联系上了江苏省泰兴市党史方志办公室，沈辛之的故事浮出水面。1917年出生于松江天马乡（今属佘山镇）的沈辛之，1939年在上海参加革命。1945年，苏南新四军部队北撤渡江时，指战员等近千人从当时的武进县荫沙乘中安号轮船渡江。轮船不幸在江中沉没。获救者不足100人，800余人不幸遇难，沈辛之是其中之一。当地百姓用独轮车将遇难者遗体送到天星桥龙王庙旁安葬。1986年7月，原安葬在天星桥江边的烈士忠骨迁至泰兴公园，沈辛之被记录在籍贯不明一栏，生平事迹一片空白。
　　在松江烈士陵园，沈辛之的亲人终于见到了他的墓碑，不过没有他的任何照片。2021年，本报记者郑子愚在报道烈士寻亲时，查阅资料发现：1951年6月《解放日报》上曾数次刊发“军属寻人启事”，沈辛之名列其中，对于他的描述为“一九三八年由上海往温州一带做宣传工作”。记者随后检索到，江苏镇江茅山新四军纪念馆收藏着一张照片，照片注释：1938年“上海战时服务团”成员赴皖南参加新四军路经温州合影。沈辛之等人位列其中。

　　这给上海工程技术大学学生为烈士画像提供了重要线索。项目史料组的学生张栎桐告诉记者：“烈士家属在这张集体照中辨认出沈辛之后，我们又比对了沈辛之母亲的照片，才开始为沈辛之画像。”在复原画像时，志愿者们在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授平龙的指导下，先是参考了苏浙军区新四军服装，之后又通过起稿临摹、电脑成像等方式，最终完成沈辛之的画像。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授平龙（右）指导学生为沈辛之画像。

　　沈辛之另一个侄子沈谨仁说：“我们看到画像的那一刻，再次想起了我们的叔叔。他曾经说过，‘等解放了，我就回来’。新中国成立已经70多年了，我们没有等到他回来。如今通过画像再见到他，于我们是莫大的安慰。”
　　青山处处埋忠骨。这些墓碑之下，大多是空墓或衣冠冢。在志愿者们的努力下，黄瑞高、钱阿仟、沈麟章等烈士的画像也相继完成。每一位先烈的复原画像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永远值得铭记的历史。

　　让历史“活”在当下

　　用画笔描摹出烈士的长相、神情，这个过程对于年轻的大学生来说，是一次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也是对红色文化的传承。
　　项目主要参与者薛臻煜说，有些烈士家属的要求其实不高，他们就希望有一张画像留个念想，有几分相似就满足了。然而，志愿者们自我加压，多次推翻原稿再画，只求精益求精。
　　夏木金烈士牺牲在抗美援朝胜利前夕，时年31岁，未留下任何影像。团队就通过其哥哥和儿子的照片，利用图像叠加和透明度调整，生成了一张融合家族特征的画像。尽管夏木金的战友、家人都非常认可，但志愿者们却对电脑生成的画像不够满意。也因此，后期的复原画像，他们都采用了先手绘，再用电脑生成初稿，然后再手绘，再通过电脑进行彩色复原。比如，1951年在朝鲜金化阻击战中牺牲的陈正甫烈士，志愿者们根据烈士母亲和女儿年轻时的照片，以纯手绘和电脑复原结合的方式多次修改，最后得到了满意的画像。
　　“画像复原只是第一步，我们想让更多人听到烈士的故事。”孟远航介绍，团队将复原过程与烈士生平结合，创作了多部微话剧。剧本素材来自家属口述、战地信件和史料记载，演员中既有艺术学院学生，也有陵园的退伍军人。这些话剧先后在校园、社区和市级比赛中演出并获奖。2023年，松江区新时代精神文明中心上演了一部名为《闪光如你》的微话剧。舞台上，学生演员与退伍军人共同演绎了蔡财根父子跨越七十年的“重逢”。剧中，蔡德奎抚摸墓碑上父亲的画像，哽咽道：“爸，我终于知道您长什么样了。”这一幕让台下观众潸然泪下。
　　大二学生郭玥晔参演了《跨越时空的对话》，她饰演一位聆听老兵回忆的现代青年。“排练时，一位老兵提到战友牺牲前高喊‘为了新中国’，我瞬间理解了什么是信仰。”她说。
　　然而，红色传承并非一帆风顺。志愿者们发现，烈士直系亲属大多年事已高，第三代、第四代后人对历史的热情正逐渐消退。“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段历史太沉重了。”更令人痛心的是，部分烈士的战友和亲属在项目进行中相继离世。为了与时间赛跑，留住更多历史细节，团队启动了“口述历史”计划。他们带着摄影设备走访抗美援朝老兵，记录战场细节。一次拍摄中，抗美援朝老兵徐补林讲述了在战场上如何躲避美军轰炸的经历；抗美援越老兵陈树林展示了从战场带回的一枚未爆炸的子母弹。这些影像成为珍贵的史料。
　　许多老人听力衰退、方言难懂，拍摄常因沟通不畅中断，但红色传承的火种依然在年轻人心中点燃。参与项目的学生中，不少人受触动而提交入党申请书。薛臻煜说，在复原一张张烈士画像时，更坚定了自己入党的决心。“他们的理想与信念需要今天的年轻一代传承下去。”
　　为吸引更多年轻人，团队尝试将红色IP与新媒体结合。他们计划在抖音、小红书开设账号，发布AI复原过程的短视频，并利用全息投影技术让烈士“现身”校园展览。2024年，团队还与龙华烈士陵园合作，将项目拓展至解放战争时期的英烈。“科技能让历史更鲜活，但核心永远是人的故事。”孟远航说。
　　截至目前，这群年轻人已为13位烈士复原容貌，8幅画像镌刻在墓碑上。每一笔勾勒，都是一次对历史的致敬；每一次演出，都是一场对信仰的追问。他们用画笔与真心，守护着不该被遗忘的历史和生命。

荐稿人：xscclf 2025-04-01  执行编辑：xscclf 2025-04-01  责任编辑：zjy 2025-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