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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15-04-06 【编辑录入:lrylry】 文章出处:《文汇报》2015年4月6日第4版

寻找生父的踪迹
作者:俞新天  阅读次数:7514

    2014年8月10日,我找到了生父的无名烈士墓。既然是无名烈士墓,能发现墓群已属不易,何况能确认是我生父的墓。但时隔六十多年,奇迹真的发生了。

  我从小并不知道生父的存在。我有一个温暖的家庭,父亲对我呵护备至,关爱有加。1965年我考上北京大学,在离家前那个溽热的夜晚,父亲带着妹妹看电影去,母亲终于向我吐露了深埋心底近20年的秘密。

  生父名黄辅民,抗战爆发后如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投笔从戎,加入新四军,194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父母相识于苏北抗日根据地,当时母亲还是未满20岁的小姑娘。生父的才华深深地吸引了母亲,两人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不久母亲转战山东根据地。分别时两人相约,不到抗战胜利不结婚。在信息不通生死不明的艰难日子里,母亲信守着爱情的承诺,生父挺过了艰险的反“扫荡”斗争,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的狂欢。他们重聚于东北解放区,幸福地结合了。可惜幸福的时光十分短暂,国民党重开内战,父母所在的辽南地区成为敌人进攻的重点,母亲因为怀着我而撤退到大连。约一年后,母亲得知生父在运送军火的途中遭遇国民党炮弹袭击不幸牺牲。据说和同时牺牲的另一位同志一起埋葬在当地山坡上。现在的父亲是生父和母亲的好战友,他对我视如己出的爱,包含了对牺牲战友的情谊和责任。

  为了不让父母伤心,我从不主动问及生父,只是母亲偶尔触景生情回忆起生父的点点滴滴,我也就记得一鳞半爪。母亲曾告诉我,她与生父的最后一面开始于口角:母亲埋怨生父不能陪她渡过生产难关;生父则看见大腹便便的母亲坐在高高堆满物资的马车上,责怪她太不爱护自己与孩子,叫她坐到下面来。不过,两人很快意识到军情紧急,分离在即。母亲问,孩子生下来叫什么名字。生父应声答道,生女孩叫牧野,男孩叫谷行。生父早就说过,周武王讨伐无道的昏君商纣王,牧野大捷奠定了胜局。现在的解放战争也是牧野大战,尽管当时敌强我弱,生父却怀抱必胜的信心毅然决然地走了。谁知一别成永诀……半年后母亲在大连生下了我,我的乳名叫牧野。

  父亲去世、母亲离休后,她开始念叨,想去寻找和祭扫生父的墓,但终因年高体弱而不能成行。母亲的最后几年渐渐地不记事,不认人。在母亲辞世三年后,我决定去寻找生父的陵墓,一偿先母未了宿愿和我作为女儿的心愿。

  待我着手寻找时,才深感线索实在太少,而且还有互相矛盾之处。母亲告诉我,当时组织上给她发了烈属证,但她寄给了生父的老家,希望对生父的家人有所交代。我查遍了中华英烈网,没有。母亲说,生父牺牲于金县大石桥。现在金县改为金州,大石桥是大石桥市,两个城市互不隶属,距离很远。经查,大石桥市有三座烈士陵园,网页做得不错,可是查不到生父的名字。

  一筹莫展时,我只得向朋友求助,辽宁的朋友热情回应,邀请我前去探寻。我与我先生赶到沈阳,会见了辽宁党史办副主任高峰同志。高峰从包中拿出三页材料,梳理了生父到达东北后的工作踪迹,给我莫大的惊喜。

  生父作为新四军军报的新闻干部,1945年9月至11月间由山东转到东北。这是我第一次了解生父在报社工作的历史及活动路线。生父首先到安东(今丹东),成为我党在辽东创办的第一份地方党报《安东日报》的记者;《安东日报》后来改为中共辽东省委机关报《辽东日报》。1946年6月后,生父随报社去岫岩筹办中共辽南省委机关报《千山日报》。后来,报纸又更名为《辽南日报》。但《辽南日报》尚未出版,就完全进入游击战状态。材料没能告诉我,生父究竟去了哪里,只是提到了辽南省委领导撤退到苏军占领的“岗里”,即普兰店湾东南一片区域,属大连。

  高峰说,根据你提供的信息,综合那一时期的党史材料,加上尚健在的老前辈提供的情况,只能勾画一个轮廓。我问,还有几位老前辈健在,能否去访问。他告诉我有两位:一位是报社当时的负责人江村同志,现居哈尔滨;另一位是刘宇洲同志,就在沈阳。翌日,高峰陪我去拜访刘老。九旬高龄的刘老精神矍铄,当我问他是否认识黄辅民时,他立即朗声回答,黄辅民我认识,报社的人全认识。刘老当时是地委组织部的领导,国民党进攻时,他带领部分队伍去打游击,与报社分开了。看着刘老,我不由感叹,如果生父活着,一定也如此侃侃而谈。

  我决定去大连寻找。在离开沈阳前夜,与远在哈尔滨的江村老前辈通了电活。94岁的江老声如洪钟。我刚说到生父黄辅民,他马上问,那你是黄辅民和徐平波的女儿?我连答,是的,是的。他立刻切入主题,说战事爆发后,报社被迫撤退,后来与生父兵分两路,据说你生父到过我们的根据地,并受到热情接待。解放军转入反攻后,江老回到《大连日报》当领导,遇到了已在报社当记者的母亲。母亲与他谈到生父牺牲的事,失声痛哭……

  “我是遗腹女,从未见过生父,您能告诉我他的为人吗?”

  江老不假思索地说,你父亲是典型的知识分子,说话慢条斯理,做事稳重老练,很受人尊重。你母亲热情开朗,聪明活泼,很受人喜爱。当时组织上已宣布任命江老为科长,准备任命生父为副科长,命令还未下达,他已牺牲。他最后讲道,听说你生父牺牲时下身都炸没了……

  我惊骇得说不出半句话来。母亲从未对我讲过这些,可能她也不曾知道这惨烈的细节啊!连续几个夜晚我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浮现血肉模糊的肢体,鲜血横流的场景……人们常说,战争是残酷的,牺牲是痛苦的,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锥心之痛——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生父!

  我们夫妇俩在沈阳到大连的高铁上注视窗外,苍茫的辽南大地啊,我离生父应该更近了,但你究竟在哪里呢?在大连,我会见了党史研究室主任李奇同志和袁晓虎同志。他们分析当时形势,认为生父极有可能随报社撤到了岗边根据地。1945年8月8日苏军对日宣战后,击溃关东军,入驻大连,设岗保卫,因此大连被老百姓称为“岗里”。岗外则是国民党军队的地盘。“岗里”与岗外之间有一片缓冲区,我党便建立了岗边根据地。我脑中闪过江老关于生父他们到过根据地的一番话,感到有希望,心中很是兴奋。

  第二天清早,李奇和袁晓虎陪同我们驱车前往当年的岗边根据地,即大连西北一百多公里外的普兰店实地调查。他俩都说,岗边根据地长百余公里,宽数公里至十数公里不等,我们仍然如大海捞针。我表示,即使找不到,我们也已靠近了生父的牺牲地,至少可以路祭遥祭。

  汽车在乡村公路上前行,进入岗边根据地所在地区,眼前绿树掩映,田地广阔,房屋炊烟袅袅,好一派恬静的景象,实难想象曾经的烽烟战火!在街道办公室坐定,普兰店市党史研究室主任沙浩天同志、街道党委副书记孙继同志得知我们来意后说,最近正请各村调查撰写根据地的历史材料,随即给我们复印了一份岗边根据地的材料,十分具体,包括兵工厂、印刷厂、被服厂等,及其为辽沈战役乃至全国解放做出的重大贡献。我问,根据地只有一个兵工厂吗?孙健说,只有一个,在姚家村。

  我们来到姚家村(现改名为姚家社区),党支部副书记林天栋出来迎接我们。他40岁左右,当过兵,热心于搜集和撰写党史材料。他告诉我们,当年的兵工厂十分简陋,主要是改装改造日本人留下的武器弹药。听前辈老党员说,一次兵工厂的马车运送弹药时,国民党军队开炮射中了马车,引起爆炸。两位同志牺牲,就掩埋在附近小山坡上。怕国民党军队来祸害,故未立墓碑。林书记说,他小时候每年随干部群众去祭扫烈士墓,从未间断。

  我不禁叫起来,对呀,这与我母亲讲的完全对得上!墓地在哪里?咱们这就去。林书记说,6月份刚刚迁走,此前上级几次通知,将散葬各地的烈士墓集中安葬到安子山陵园,这是最后一批。起灵那天,烈士陵园工作人员和当地干部依照当地风俗,清早赶来,燃放鞭炮,极其隆重。陵园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收捡灵骨,摄影、纪录,留下完整材料,非常专业。起灵时发现,一位烈士胳膊被炸掉,另一位烈士没有下肢。从留下的纽扣看,后一位烈士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便装,身边还有一个玻璃小药瓶。

  我们赶到安子山陵园,只见依山而建的烈士陵园中央是高耸的纪念碑,陵墓整齐排列,四周松柏青青,肃穆洁净。陵园的任连伟同志引导我们到了无名烈士区域,指着九区47号墓说,这里安葬的是那位没有下肢的烈士。

  我们终于找到生父的陵墓了!

  这时我们只能简单地用清水祭奠生父,也祭奠所有的烈士。

  离开陵园时,李奇同志说,实在太巧了,如果不是6月迁葬,还不可能这么详细地了解烈士骸骨情况,你也不可能这么快确定。6月迁葬,你们8月就来寻亲,冥冥之中英灵一定在召唤你们呀。我百感交集,恍如梦中。李奇问我是否要迁灵至上海,我说不用了。烈士始终与战友们在一起。当地人民如此敬仰烈士,一直精心守护着陵墓,现在又建设如此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就让烈士长眠于此吧。

  生父的墓碑将刻上他的姓名。更让人感到振奋的是,在我找到生父墓地两周后,2014年8月25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做出决定,将9月30日定为烈士纪念日。这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定能带动更多的人寻找英烈踪迹,了解英烈。让无名烈士变为有名烈士,不仅为了赞颂他们的事迹,彰显他们的英名,更是为了让后人知晓,这份名单不只是简单的姓名,它的背后是无数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有自己的至爱亲朋,喜怒哀乐,有战斗的经历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义无反顾地贡献了自己的一切。正如生父,弹药爆炸绽放了绚烂的生命礼花,漫天火光衬托出理想信念的万丈光芒。生父如同照片上一样,满面笑容,生气勃勃,永远定格在25岁。

 

 

 荐稿人:lry    2015-04-06    执行编辑:xscclf  2015-04-06    责任编辑:zjy 201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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