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致榕
“排名指挥棒”让很多高校迷失了办学方向,无论是科研还是人才引进,学校对学术GDP的看重,甚至超过了学生本身。让大学教育回归到培养真正完整的“人”——香港科技大学的创校学术副校长,曾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教授的钱致榕先生带领了一批同道学者,在台湾和大陆的大学推动博雅教育。他们中,有人在海外有终身教职,也有来自北京大学等名校、专为博士生授课的老教授……
在台湾的大学里,钱致榕推出的博雅课只有20个学分,但他却希望它能与120个学分的专业课“抗衡”。
最初开设这些课程时,没哪个学院的院长愿意让出授课时间;但艰难地坚持几年后,连很多专业任课老师都发现,学生们的学习状态变了:他们的眼睛一天天“亮”了起来,上完通识课后,他们懂得在专业课上提问题……
钱致榕日前在复旦大学的“创新教与学”的研讨会上发表了“博雅教育,面对学生五十年的需要,回归大学育才的目的”的演讲,并在演讲后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编者
教育部最该做的是取消排名
现在的大学都很轻看自己,就业市场需要什么人才,就尽快满足市场需要。但只要看看最近三年知识更新的变化和未来社会的需要,我们就会发现,大学迎合市场,并非在培养真正的人才。
从上世纪70年代末大陆恢复高考至今,国内综合性的大学越来越多。经过“211计划”、“985计划”,这些大学出现在国际学术领域里,论文发表得越来越多,可对人才培养却越来越不重视。大学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排名和论文发表数上,这两年又开始重视论文的影响因子了。但这20多年来,我在国内参加了很多会议,看到很多大学在教学方面做得实在欠缺。
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恐怕是,要让教育部统一下指令,改变对所有高校的考核标准。应该把各种考核指标改成“在未来五年里发展出什么好课程和好教材”,而不是在科研杂志上发表了多少篇论文。其实,每年每天都有人在发表论文,哪怕是国际顶尖的《科学》杂志,如果你回头看去年它发表了什么文章,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其中的每一篇论文呢。真正有意义的论文屈指可数。
但今天,大学培养了什么人才,我们20年、30年乃至50年后都可以看出来。所以,大学应该把目标放长远。
现在的大学都很轻看自己,就业市场需要什么人才,就尽快满足市场需要。但只要看看最近三年知识更新的变化和未来社会的需要,我们就会发现,大学迎合市场,并非在培养真正的人才。
今天的大学是为未来20-50年储备人才
大学培养年轻人只为他们毕业找到个工作?年轻人未来如何有人关注吗?如果我们的大学可以让年轻人每5年回炉一次,或者学制延长到20年,那么学生20年后自然还符合市场要求。如果大学培养的人过了头5年就要被淘汰,甚至没出校门就已经过时了,那让我们这些教育界的人,情何以堪?
很多大学谈起人才培养头头是道,也有不少大学号称自己要回答“钱学森之问”,但有多少大学问过自己:我们为什么办大学?我们为谁办大学?我们到底在办怎样的大学?
这个问题的答案,说来很简单,办大学的目标是为了培养人才。如果是为搞研究,那么去办科学院就可以了,科学院的研究条件比较好,也不需要为大学生操那么多心。国家和社会对大学的投资,其实是为了让大学培养人。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我们的大学为谁培养人才?我们如果是为美国培养人才,那么就必须学习哈佛大学;如果为英国培养人才,那么就应该学习英国的牛津大学、剑桥大学。但是中国的大学是为中国培养人才,所以拜托大家不要成天想办法去学哈佛和牛津,我们没有他们的条件,没有他们的需要,我们的学生和他们不一样,一定要从中国今天的需要出发。
大学还得问问自己,自己到底在为未来的哪一个时间段培养人才?
现在,国家的很多中坚力量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培养出来的。而今天的年轻人等到毕业走向社会,大概是从2015年到2020年。所以,我们是为2020到2070年的中国培养人才。
到2070年,社会需要的人才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今天,我们高校里成立了很多研究院,出现很多大平台,它们都是为目前很红火的专业而设的,可这些专业在20年前是没有的。不妨想像一下,20年后国家最需要的人才、最需要的专业,我们现在可能提前预测吗?可以想见,今天我们所忙的各种研究大平台,20年后都会报废。即使在美国,曾经为20年后发展所作的预测基本上也都是失败的。所以今天自以为是为今后20年培养专业人才所做的工作,做得越精彩,可能越是落空。
我还注意到,很多学校都声称有自己的办学理念。台湾的一所大学,就列出了他们培养学生必须具备24项能力。我听说这一点后就问校长:“请问校长先生,你掌握了多少能力?”空洞的口号总有很多,但它们对人才培养一点用也没有。
这一代的年轻人,未来寿命会增长,他们的职业生涯也会变长。我们今天培养学生,要给他们足够的能力,让他可以服务于未来的50年,否则他每过五年就要“回炉”一次,纳税人吃不消,大学也吃不消。
而且,未来的很多年轻人已经不可能像我们这代人这样,一辈子只干一个工作。他们不会这么幸福,当然也可以说,他们比我们幸运,也许每五六年就要改一次行,因为传统职业在不断消失,新的行业又不断地冒出来,一生改行八九次都有可能。
听说教育部很重视大学毕业生的就业率。所谓就业率,统计的主要是23岁的大学生毕业之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那么请问,有没有第二个教育部关心学生5年后的第二份工作,或者有没有第三、第四个教育部关心这些学生10年以后、20年以后的第三、第四个工作?
为了解决就业问题,不少大学都提倡加强专业教育,注重实用技能的传授。但这却使我们的教育方向越走越偏。教育界的人应该醒悟,我们要从“人”做起,为他们一生着想,而不是为他们毕业的头五年着想。未来人口老龄化不断加剧,工作的人越来越少,而要供养的老人越来越多,所以,将来一代人的产值、他们的生产力一定是今天的两三倍。但是,我们的教育和对世界的认知和50年前却没有什么不同,还是按照50年前定下来的路在走,这真是很值得我们反思的事情。
年轻学生的第二到第九个工作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二十年以后社会上会有什么行业,我们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热门的专业知识,今天还没有发展出来。我唯一可以保证的是,现在这些专业教育的内容在20年后都会落伍。老师辛辛苦苦教,学生辛辛苦苦学,但今后学生们会说:“老师,你教我们的东西都是落后、没用的”,这让我们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我们的大学是培养“千手观音”还是智慧的“人
现在的大学都说自己朝前看,但是没有大学朝后看看,哪些是不合理的,需要改变的?学科越分越细,学院越设越多,知识被支离破碎地分割成专业,年轻人被塞到一个个专业里,也许有技巧和技能,但是没有智慧。如此培养的学生没走出校门就已经落伍。
教育总是从知识传授开始,寄希望于教会年轻人一些东西,想让他们这样、那样,想让他们爱国、关怀社会、关爱人类……这些都是高调,从前的年轻人不听,现在年轻人更是不爱听。
今天的大学试图举办大量的活动,希望通过活动来改变年轻人,但看来也没有什么效果。这些活动最终可以被视为是大学的业绩,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向教育主管部门展示成果。
关于知识,我们现在还把它分解成文科和理科。文科就是文史哲和政治、经济等社会科学。文科的一个发展趋势是,各个学科都忙着成立学院。比如,历史学有历史学院,文学就有文学院,专业划得越来越窄。很不幸的是,有的大学还出现了公共行政学院。可公共行政并不是和某一个学科有关系,它和法律、人文、工程、经济等学科都有关系。我们的公共行政学院里并没有这些丰富的学科,只有公共行政技巧。但依靠这些,我们就能培养出公共行政人才?他们走出校门,立刻就会落伍。
大学里还有法学院,学法律的学生都只会背条文,但法律和经济、社会、工程、国际关系、文化都有关系,只学法律的人走出校门绝对不会有国际竞争力,甚至可以说,没有走出校门就已注定他们要报废。医学院更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国外的法学和医学都没有设在本科阶段的原因。
再说理科,和文科也差不多糟糕,数学有学院,物理有学院,这些都是理科的基本学科,很多新兴学科都是从这些基础学科中发展出来的,所有的学科怎么可能截然分开?更不用说,现在的学生从高中开始就分文理科了。而大学在学院里设的一个又一个系又使得专业分隔越来越细。
按照教育的本源,所有的学科是不应该这样截然分开的,更不应该让学生在学校里面就按照那些很细的应用学科来学习。应用学科就像人的四肢,它的价值是可以做事,而基础学科,包括文科和理科就像人的头脑、中枢神经和内脏。如果头脑、神经和内脏不发展起来,只发展四肢没有用。我们没把一个人培育完整,却想把他培养成四肢发达的“千手观音”,做很多实用的事情,怎么可能?!而更糟糕的是,现在大学里的学院一旦成立,很难撤掉。
今天,中国的大学都是有固定学制的,但现有的学制是否合理呢?以医科为例。我查了一下资料,现在所用的学制基本上是1903年(光绪29年)根据国外的大学制订的。从史料可以看出,医科从1912年开始直接出现在大学堂里的。但美国1878年就已经规定医科生必须是大学毕业后才能读的,而不是高中毕业。那为什么当初我们教育界的先辈那么没有远见?那是因为我们那时没有大学毕业生,连初中毕业生和高中毕业生也没有。所以在民国的10年间,中国一下子办了几万所小学、几所大学。当时的医学直接出现在大学里,接收中学毕业生,这是应急的措施。可100多年来,没有一位教育部长回头看看历史,看一看这个应急的措施在现在是否还合理。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培养人既要不断往前看,也需要不断地回头看,才能知道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需要变革的。
对完整的“人”的要求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很多人讨论钱学森之问,但是钱学森自己成才前,就已经是一个精彩的人了。我们大学只想着培养“才”,不想着培养“人”。如果真要回答钱学森之问,那么今天大学的院系应该全部打散取消。
很多时候,大学都纠结于现在的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人,往往是市场需要什么样的人,我们就培养什么样的人。但看看知识的结构,在古希腊时代,雅典七律里就规定了人要具备的7种能力,即逻辑学、文法、修辞学、音乐、算术、几何学、天文学。它们是文理兼通的,而且第一位是逻辑,但现在哪个大学是从逻辑开始教起的?我们都是上来先分专业。
知识是不分领域的,人类遇到的问题也都是跨领域的,为什么我们的教育要把知识分割得那么清楚,并且越分越清楚。看问题必须要宏观思考,解决问题要从微观上着手。但现在正好相反,我们培养出来的人都只有微观解决问题的能力,缺少宏观思考能力。
我认为,所有的学生都必须经受文理综合训练。当年我考上耶鲁大学的物理系博士,到学校后,导师让我必须修读人文学院一年级的基础课。我一听就急了,和导师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是来学高能物理的,怎么让我去学人文学院一年级的课?”结果导师说:“你首先得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了解一些物理知识的人。如果连人文学科都没有修读过,怎么能够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现在很多人在讨论钱学森之问,但是钱学森自己在成才之前,就已经是一个非常精彩的人。仔细看一下他的传记,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真的要学习钱学森,今天的大学院系应该全部取消。
不妨问问自己,作为当代人,你的困惑是什么?说到底,仍然是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就是因为大家对这些问题不能达成共识,才会造成社会的不安定。在台湾,我发现四分之三的人没有梦想,而大陆很多年轻人也是如此,他们的一生就是准备考好大学,至于为什么要考这些学校,却没有想过。
我们的教育一定要从基础做起。我们的学生一定要有文理的基本修养。文科是左腿,理科是右腿,一个人如果不知道人类文明来龙去脉,未来的走向及自我定位,这就是文盲;而一个人如果没有基本的数理知识,及理性思考能力和理性思考社会问题,这就是理盲。
附:(同版)大学博雅教育:替中小学补课
本报记者 姜澎
文汇报:既然教育是有共性的,为什么中国的教育不能学其他发达国家的教育呢?
钱致榕:中国的教育为什么不能学别的国家,那是因为我们的学生不一样。最简单的问题是,中国的学生在走出校门以前,他们打过工吗?在家里干很多家务吗?他们当过志愿者吗?我们的学生不同,决定了我们的教育不能向美国学。现在我们很多大学推博雅教育,推“全人”教育,这都是在补学生在基础教育和家庭教育本来该上的课。现在中国的很多孩子都是抱大的一代,不单单大陆是这样,台湾也是如此。
文汇报:现在很多学校也在提出要回归教育本源,要推行全人的教育,但是究竟做得怎么样呢?
钱致榕:其实有些是制度导向造成的问题。现在的大学整天都忙于应付排名、应付各种评比,搞各种活动,教育真的很热闹,但是这种热闹并没有用。我认为,教育部应该做的是不要再允许排名了。说实话,如果教育部没有评估,没有排名,没有各种考核,我认为很多大学的校长会觉得没有事情做了。
大学的研究工作,也是为了培养人才,而不是单纯地为了研究,更不是为了排名。现在的问题是高校本末倒置太久了。
而且说实话,很多时候,拿经费越多的高校,价值观也越扭曲,因为他们是这种扭曲的价值导向的受益者和助推者,已经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体系,让他们改变这整个体系,其实是很困难的。我和很多大学里的老先生交流过,现在的教育现状让人很沮丧。即便是专业教育,也不是填鸭式的教育,而是要从头教起,让学生学会自己学习。学生一辈子只有一次读大学的机会,我们要给学生正确的教育,我想我们大学都要反思,是不是给了学生正确的教育。
文汇报:如果学生是从小就没有给予正确的教育,那么到了大学时,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基本上成形了,那还有改变的希望吗?
钱致榕:好学生一定是培养出来的,而不是挑选出来的。现在大陆的很多985大学、211大学到了招生的时候,都有最好的生源,他们能够教出好学生来一点也不稀奇。我曾经和北京大学交流过,我认为如果北京大学在别的50多所部属院校都挑选完了学生以后再来挑选学生,然后说我能够把他们培养好,那才是真正的好大学。现在大陆的大学投入不少,如果每个学校能够对5%的学生进行博雅教育,使他们具有宏观的视野,文理汇通,再具有一些专业的能力,那么慢慢来,中国人才的现状一定会有变化的。
文汇报:但是在现实的考评制度下,老师就是分科教育一路学上来的,而且他们也在各个专业服务,怎么能够指望他们承担起博雅教育的功能呢?
钱致榕:其实很多老先生对教育的现状都不满意,我们为什么不能发挥那些老先生们的优势呢?说实话,如果要求高校里的年轻人为大学生做博雅教育,一是他们还不具备这样的视野,二是年轻人也赔不起,因为现实是对年轻人仍然有很多考评,不管是论文还是科研。我在台湾尝试做博雅教育的时候,从普林斯顿请来教授,从耶鲁请来老教授,教历史的则是北京大学的历史学家,张广达先生。这些老先生年龄都已经够大了,本身具备一定的学术视野,而且他们自己受外界的约束也会比较小,只有这样的人现在才能参与博雅教育。既然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专业都推翻重来,那么总是可以在小范围内作一些改变吧。
文汇报:对于学生来说,他们在原有的价值体系下成长起来,能够脱离功利,跟随你们一起坚持追随教育的本源吗?
钱致榕:说实话,我在台湾刚刚开始推行博雅教育的时候,也非常艰难,台湾比大陆更功利,更浮躁。当时学生4年只有20个学分让我们来设计课程,我们必须和120个细分的专业学分“抗衡”,刚开始的时候,那些院长们也不愿意为我们的课让出时间。我们每年就让学生自由报名,每年收20名学生。这些学生每上2小时课,回家就得有论文,全部都是问题式样的论文。刚开始,学生很多论文都是网上抄的,我们每天都要一篇篇地对,然后发回重写。后来只好干脆规定论文必须手写。即便抄也得抄一遍,而不能像在电脑上那样剪切粘贴。我们教了两个课程,什么是大学,什么是知识,什么是知识分子,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面临什么问题,如何面对未来?上了一年后,学生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专业课上的提问也越来越好了,哪怕每年只有20个人,假以时日,教育一定会有变化。
推荐人:lry 2013-05-25 执行编辑:lry 2013-05-25 责任编辑:lxl 2013-05-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