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每每吟诵到这首《橘颂》，我都会再次回想起故乡，和我的小舅公——一位扎根在故乡中的人民教师。

　　我的家乡，坐落在东南连绵的群山之中。东南的山，没有云贵山的大气，也没有西北山的豪迈，起起伏伏的土丘，却极其善于缠住人的脚步。人们踮起脚尖，窥视到外面世界的一角便已是心满意足。有赖于山间适宜的温度，充足的光照，以及温和细腻的红土地的滋养，这里的橘子长得倒是很不错。每逢秋天，橙澄澄的橘子就如小灯笼一般挂在枝头，碎成人们心间的一丝甜蜜，久久不散。

　　我是小学三年级从浙江回到这片农村继续学业的。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漫山遍野乱跑的年纪，而我更兼具在这个小乡村难得一见的文气。因此，我最喜欢的，就是去爬村旁最高的那座名为“肖岭”的山，以及小舅公的书房。肖岭很陡，最险的地方是四十五度的陡坡，只可容一人通过，身旁便是幽深的山谷。奶奶被我的行为搞得担忧不已，老是为此教训我，但我不以为意，拍拍屁股转头就钻进小舅公的书房中去了。一个村里都住得很近，走几步路，见到青砖青瓦的屋子，穿过庭院中散发清香的橘子树，敲开画着秦叔宝和尉迟恭的大门，便是小舅公的家了。小舅公腿脚不好，大都是在家的，但他并不介意我翻动他的东西。小小的书房里，我对那些看不懂的繁体字和古书不感兴趣，却对《西游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小说尤为热衷，当然，《红楼梦》照例是看不懂的。小舅公有兴致了，也会用带着浓厚方言味道的普通话，为我讲一些东西，然后结局大多是看着半懂不懂的我，摸摸我的头，慈祥地笑起来。

　　一次，我于书房的一角翻出一本古旧的《楚辞》。那时的我对朗朗上口的唐诗宋词颇为痴迷，对看不懂又生硬拗口的先秦诗歌是不大感冒的，于是我看了看便想束之高阁。这时，小舅公把书接了过来，随手翻了翻，问了我一个问题：“北方的橘子叫什么？”这可难不倒我，我直接背诵出《晏子使楚》的原文“橘生淮南而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小舅公笑了笑，说道：“橘子不仅好吃，还不嫌这里是穷山沟沟，照样长得好。”说罢，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读起了这首《橘颂》。印象中，小舅公的银发和窗外随风摇摆的橘子树叶渐渐重合，一转眼再见这首《橘颂》便已是初中学《离骚》那会了，直到那时我才渐渐理解屈原写这首诗的心情。

　　家乡的村落，就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这连绵的群山之中。爬过肖岭，便是又一个村落，和几张熟悉的同学的脸庞，只不过更偏僻而已。在我们这群孩子中间，偏僻，指的就是离学校的远近。春秋之交，我从学校回来尚可见到太阳厌厌西沉。而肖岭背后的同学，到家天就已经半黑了。随着气温下降，想着第二天又要冒着零下的霜寒骑着自行车去学校，我就一张苦瓜脸。“要是你小舅公还爬得动肖岭就好了。”奶奶叹了一口气。“啊？为啥？”我不解地问道。“你小舅公之前也是老师，教这边三个村的孩子，一直教到四年级会骑车去学校。”奶奶耐心解释道：“那时候他每天都得从肖岭翻过去，去那边村里教书。他还干得动，你这两年也不用跑那么远的路了。”“那他教什么的啊？”“什么都教，山里哪有那么多老师。”奶奶笑骂我。“那他为什么不教了啊？”我追问。“有一次爬山摔倒了，把腿摔折了，人又老了，干脆就退休了。”没赶上趟的我颇为遗憾，但也悄悄在心中对小舅公生出了一些敬意。

　　后来，从乡人和父母口中，我渐渐得知了一些小舅公的旧事。小舅公曾经也是正经上过学的人，有着可以跳出这个穷山沟沟的资本，但因为各种因素，成了我就读的小学的老师，不过那也是足够令乡人艳羡的“铁饭碗”。因为住的地方离学校远，他干脆就成了这边三个村唯一的乡村教师，日复一日用脚步丈量着肖岭的高度，送一代又一代孩童走出大山。同时，他还是村上唯三的党员，“死后要开追悼会的那种”，跟我交谈的乡人不无羡慕的说着，我顿时哑然。

　　再后来，一步步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学，我渐渐走出了家乡，对家乡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在橘子树的清香。小舅公在我大二那年逝去，追悼会人不多，但在人口日渐凋敝的农村已属盛事。参加完追悼会回来，我又忙碌起来，为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而奋斗。直到一日，我在网上看到家乡的农民靠着种橘子提高了收入，曾经的记忆扑面而来，故乡橘子树的清香、书房里小舅公的教导，还有曾经背过的“受命不迁，生南国兮”……随着我们的努力、城市的发展和“乡村振兴”的鼓点，存在我们记忆中的乡村，一定会重新回来吧！到时候，更多的人会像家乡的橘子树一样，勤勤恳恳扎根在故乡的土地，让生活掺杂更多甜蜜。

荐稿人：ffy 2024-08-28　执行编辑：lxl 2024-08-29　责任编辑：ych 2024-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