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平如自学了弹钢琴,乐此不疲
美棠离世9年了,平如现在怎么过?我带着这个问题去问96岁的“网红”饶平如。饶平如却好奇问我:“网上有没有人骂我?”
“怎么会?”我有点不解。
他不直接回答,而是搬出老子的理论,比如“不敢为天下先”、做人“不欲盈”等,大意说凡事做到九分即可,不想自己被捧得太高。
“我是普通人。”他反复强调。
我有些理解了。
2013年,《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出版以后,“平如美棠”成为相濡以沫的代名词。书最热的那段时光,饶平如一次次站在聚光灯下,叙述他与美棠几十年的种种瞬间,让观众动容、让读者落泪。许多人感动于一个细节——爱妻去世后,他常去当年的上海自然博物馆门口坐坐,因为美棠曾在这里背过15公斤的水泥。他相信这里的某块石阶,就是美棠劳动换来的。
但其实4年过去,平如的生活已不太一样。人们对饶平如关注的重点总是曾经和爱妻的相濡以沫。但其实,这并非饶平如的全部。
跟访平如的这几日,他一次次打破我对高龄老人的固有印象。
最新统计数据显示,上海人均预期寿命超过83岁。当另一半先行离去,落单的一半如何充实生活?饶平如提供了一种答案。
台前
饶平如“心里有事”,5时就醒,比平时早了1个小时。
戴上老式黑框眼镜,到卫生间洗漱。不太茂密、已经全白的头发,对镜梳整齐。
西装在前一天晚上已备好。他穿起来走动,发现裤脚有点长,但并不太介意。“穿着方面,我不讲究。”领带选了红色,因为“喜庆,应景”。
这天上午他被浦东新区民政局邀请去婚姻登记处参加活动,与新人们分享婚姻的秘诀。
活动是9时30分,他7时就坐在沙发上等候二孙子饶行超来接。
最近他住老四家。5个孩子都在上海,每到过年时会换一家住。常住的是老三家。5个儿女和他都很亲密。“这是美棠教得好。”他一直记得,那时候,“一家7口人7张糖票,美棠领回来一包糖,5个孩子1人发1颗尝味道,然后说,爸爸在外面辛苦,全部给爸爸寄去,好不好?孩子们最大的9岁、最小的3岁,都点头同意。所以说孩子们从小都体谅我”。
7时30分,他开始不安,打电话问饶行超到哪了。
活动主办者告诉他发言需10分钟。“本来想打草稿,后来想想算了,就讲点和美棠的故事吧。简单、得体最重要。”
爱情故事讲了多年,饶平如已驾轻就熟。这些年他被邀请去了许多城市开读者见面会;他参加过“一席”,站在舞台中间,一个人讲30多分钟;他参加过《中国梦想秀》,圆了再去江西举办一次钻石婚的梦; 最近一次是今年1月,书的法文版出版,他受邀去巴黎,第一次出国,才知道读者各国都有。
他有微博,却不常用。因为光是开机、关机,学了几次都忘。
这时他突如其来问了开头那句话——“网上有没有人骂我?”
他怕有些媒体用语绝对,把他夸得太好;也怕有人说怪话,比如说他参加活动太多,反反复复就那些细节。
他很仔细地讲——
老子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实质就在于告诉世人应具有谦卑的心态;《道德经》 里讲人生的境界是“不欲盈”,凡事该适可而止,非要百分之百,或者过了头,保证适得其反。
“所以你不要拔高我。”他叮嘱。
饶行超7时50分接他。他提前到了活动场地,端正坐在席位里。饶行超说:“他一紧张就严肃脸。”
他第一个上台,讲相亲时看见美棠的第一面,美棠在揽镜涂口红;讲和美棠的唯一一次争吵,自己砸碎了热水瓶;讲美棠生病思维不清,他如何想满足她;讲美棠临终时的最后一滴泪……
大多数人发言后是微微欠身;全场只有他一人,发言后90度鞠躬,并双手递交了话筒。
幕后
3天之后,平如回到老三饶乐曾在闵行区的家。
原因是,再不回来,家里的猫“阿咪”要闹翻天了。老三打电话汇报:阿咪在家里大闹天宫,不睡觉,把平如的书、画纸,弄得满地都是;还闹绝食,连平时最爱的肉松,都从碗里扒出来。
“阿咪大概是找我,再不回去,它要抑郁啦。”平如说。
在家的平如,像个老小孩。
回家第一件事,他进里屋去看阿咪。阿咪是只毛色黄白相间的母猫,大概绝食闹得体虚,它卧在平如的床上,琥珀色眼睛半张半闭。他抱起它摸摸。它“喵呜”了一声,终于安心睡去。
阿咪已14岁。“猫这个年岁也是高龄了。”平如说,2003年他和美棠从朋友处讨来,满月就开始养。平如甚至没有迟疑地报出它的生日——2月28日。阿咪小的时候,他去哪里都带着,炒菜时把阿咪放在头顶上,或是衬衫口袋里,阿咪把头探出,但并不会掉到锅里。他担心阿咪跑出去,被坏人逮了,就在阳台给它写个牌牌“Don’t be out”(不要出去)。他的许多画作,是以阿咪视角画的。
这十几平方米的朝南房间既是平如的卧室,也是工作室。
“美棠还在我屋子里。”他指美棠的骨灰盒。墙上还有美棠的照片,以及他写给美棠的诗和词。
书桌有些乱。最明显的是靠窗的红木笔挂,挂着10多支从粗到细的毛笔。桌面上一眼可见的是一本书和几张画的草稿,堆放的还有三五个笔筒、砚台、文件盒。他要写字时,便把它们堆成一摞挪到角落。
除了书架,他床的一小半也被书山占据,还有几个散落的老花镜盒。他看书习惯在床上,睡前抽一本,阿咪蜷他手边,“这是最惬意的时光”。
他看王蒙的《我的人生哲学》、周国平的《人生哲思录》、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还喜欢看各朝代的笔记小说,“买了差不多200本!”
2003年,他和美棠从住了51年的黄浦区旧宅迁到闵行区。环境改善很多。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起床后小区里走一走,最喜欢找陌生人聊天。最近遇到一位小伙子,他用英文打招呼,小伙子也配合他用英文答,交谈中知道小伙子当过兵、后在酒店大堂工作。这令他想起当年住黄浦区,周日总带孙女去人民广场英语角,7时左右去,中午买点可乐、面包,直到傍晚才返家。
院子里,他长期放了2只黑碗和1个水碟,每天放点猫食、鸟食。总有小动物光顾。他喜欢看它们吃。有次看见一只老麻雀给小麻雀喂食,“震动到我了,动物之间也有爱”。
不外出的时候,他做室内养生操,房间里贴着16个步骤;或者写字作画,弹弹琴,并不固定。
钢琴放置在客厅电视墙那一面。琴是他自己2年前买的。1万多元,算是他最贵的“玩具”。他90岁才学钢琴,本来是吹口琴,但有次看了一本杂志,说手指运动可减少患老年痴呆症的几率,就买了一本《中老年人钢琴教程》。
他介绍自学经。“书就是最好的老师啊!凳子坐前1/3,这个手握成半球形,诺,这就是好的手势。上课的话就是一小时200元!我一个月才多少钱?你看我买的这是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的。正规的呢!”
除了钢琴,客厅最醒目是他和美棠的黑白结婚照。他介绍,这张并不是原照,而是一档节目请年轻男女拍好,再用绘图软件换上他和美棠的脸。因为旧照都在当时动荡的年代毁之一炬。
客厅里的储藏柜还存放着近30本画册,是《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的前身。他最新制作了一本《巴黎7日漫游记》,改用打印的照片作汇集,随行人员名字、遇到的场景一一说明,公园门票、机票都一应俱全。“我不是给谁看,这是我的爱好。”
那些画册,每一本拿出来,都是平如记忆的索引。指任何一张图,他都可以滔滔不绝讲述背后的故事。
命运
但唯独有一事他不愿过多提及。
他书中有一段,提到童年曾有算命先生说的话,似与后来命运有冥冥之中的对应。
有记者将这些故事写进报道,他觉得不妥。
“作为人生故事,朋友之间讲讲可以,但发表到报纸上有什么意义呢?我可不是宣扬封建迷信。”事实上,对于生死和命运,平如看得并不重。他谈起自己后事的口气,就像在讲第二天的日程安排一样平常。2008年,美棠去世时,他不仅写了美棠的挽联,连自己的都写好了。“我不要别人写,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我想我以后不要单独的骨灰盒,就和她装在一个骨灰盒,两人骨灰混在一起。放不下多出来的,就撒黄浦江。”
他描述曾经的生活,“美棠喜欢跳舞,我们也不常去舞厅,就在地板上撒点滑石粉,留声机一放就行。”
他讲1958年怎么用6分钱度过3天,语气平静。
他并没有多么珍视外在或是物质带来的优越感,而总是对一个眼神、一幅场景、一次对话记得格外清晰,并觉得这些细微小事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就落在心底。
平如认真介绍他喜欢看的书,他想表达的是一种能够抚慰人心的力量。“人要对自己的内心温柔一点。”
他对于喜欢的书会反复看,六遍、七遍……并会结合读书,从哲学的角度去进行自我审视和思索。
1945年,日军的子弹在他身子周围落了一圈。他想,今天定要葬身于此,看四周都是青山,就想这个地方还不错。结果毫发无伤。
1982年,他患急性坏死性胰腺炎。本是致死率极高的病,瑞金医院恰恰有人在做相关研究,将他抢救回来。
新世纪初,他80多岁,心血管堵塞80%,做搭桥手术,恢复良好。
2015年他去成都开读者见面会,路过春熙路感慨万千:“时隔72个春秋啊。”抗战正酣的1943年2月,他也曾经过这条路。青春的足迹一路向前,战火纷飞中,当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回来看看。
“不过那个算命的事,你还是不要写出来。”他再三嘱咐。
灵魂
平如演示弹琴给我看。
先弹了《致爱丽丝》,又弹《友谊地久天长》,弹着弹着,哼唱起来。后者是美棠最喜欢的曲子,曾经听到就触动心弦,现在终于可以怡然自得地弹唱了。
连家人们都担心,失去了美棠的平如会孤寂难耐,但平如的生活充实却超出他们想象。
他怀念她的方式也在改变。
美棠是2008年3月19日离开的。此后每年的这一天,平如都会召集整个大家庭进行家祭,慎重以待。他会提前几天给她写好挽联。当天,他烧几道她喜欢的菜。16时许,美棠走的那一刻,他和子孙们一个个上前行礼。
每一年的挽联他都留着。一页页翻过去,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先是痛苦,然后怀念,最后是宽慰。
2015年,美棠离开后第7年。他对孩子们说:“可以了。以后大家不必聚到一起,各自在家里纪念就好。”
仿佛7年后才终于在心里告别,他说:“不可能一直办下去。总要有一个结束。”
多年来,因为图书,人们对饶平如关注的重点总是相濡以沫,“平如美棠”也成了美满爱情的代名词。但其实,这并非饶平如的全部。
确实,生活是否充实,实际上并非完全依托爱情,而是由一个人本身的灵魂决定——比如,是否有感知幸福的能力。
而平如和美棠都恰好是这样的人。
平如说:“快不快乐全在心境。”他看到丰子恺的画作《护生画集》觉得“好玩”,就临摹,并创作。即使美棠笑他,他也全不在乎。
他曾在草帽里藏英语对话字条,一边干活一边自己分饰两角对话,“荒山野岭之中,我想象我在英国留学”。
美棠也是。鸿雁传书,日复一日的日子里,信中不忘提到电影。
“孩子们讲,你回来没衬衫,准备给你买一件短袖衬衫回来好穿,你喜欢白的还是淡灰的?”“西瓜要9分钱一斤,我们没买过。一则没钱,再则等你回来大家多吃点。”“放了几部日本电影,其中一部《追捕》最好。有两部墨西哥片子一点不好,你不要去看。上海今天放映《家》,电视不久也有的。”
平如说:“都想白头到老,但不现实。两个人,总归有前有后。我也难免有点抑郁的时候。孩子们不知道,我有时会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一个人哭,不给他们看见。我的办法是,要有个爱好。爱好就像一个园地,你慢慢地给它耕种,种上花草、好好打理。精神的财富,也是财富。”
美棠离开后第9年,平如过得很好。
远离黄浦区,他不再去当年的自然博物馆那里散步了。
2013年,他和儿子在前院栽下一棵海棠树苗。小小的树苗现已长出些枝桠,装在一个红色花盆里,置于院中。
这是他如今想她的方式。
荐稿人:ffy 2017-05-07 执行编辑:lxl 2017-05-08 责任编辑:xwf 2017-05-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