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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21-12-26 【编辑录入:lrylry】 文章出处:《解放日报》2021年12月26日第6版

国家需要什么,我就干什么
——年度访谈录·原始创新
作者:解放日报首席记者。 郭泉真  阅读次数:8973

原标题:潘际銮:国家需要什么,什么难,我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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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多岁的潘际銮院士(左二)在泰州机器人生产车间指导装配工作


  人物小传

  潘际銮1927年生,焊接工程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清华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南昌大学校长(现为名誉校长)。早年保送进西南联合大学就读。上世纪五十年代起进入焊接领域,成为学科奠基人、国际级泰斗,为我国核电站、高铁、航母等“国之重器”作出重要贡献。2016年因骑自行车载夫人穿行清华园的照片成为“网红”。

  一·枪法

  十多岁时,潘际銮被同学一致推举,在集体教训一位总欺负人的大个子时,负责迫不得已时的手枪射击。因为他枪法最准。
  对方“大约是三青团的小头头”,次日带来两颗手榴弹,放在学校宿舍床头,以示不善罢甘休。
  因为潘际銮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校方最后决定,不了了之。

  二·奇遇

  1937年,十岁小学生潘际銮在九江读五年级,六岁小女孩李世豫随家人从南京逃难到九江,随后就读的那所小学,校门就在潘家对面。
  然而,他们直到1950年,才在北京相识;直到1991年,才在回乡怀旧中,得知当年仅隔一条马路,而且李家当年的住房,还是潘父代友管理出租的。
  一贯严谨、不事张扬的潘老也不禁自叹:“我与妻1950年方相识,50多年后才知道,十分稀奇。”
  两人上的小学,后又合并为同一所小学。2008年,“夫妻校友”同被邀请参加百年校庆。
  2016年,85岁李世豫坐在89岁潘际銮自行车后座,少女般张开双臂穿行清华校园的照片,一下打动无数网友。人们跟帖留言:“又相信了爱情。”

  三·网红

  与这张照片一起,一篇“九旬科学家科研成果价值千亿无人知晓,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的热门文章,及一段在央视《朗读者》节目朗读《告全国民众书》的视频与采访,让潘际銮迅速成为“一生只为一事只爱一人”的网红。
  一事,指他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一辈子一头扎进焊接这一件事,成为学科奠基人、中国第一人、国际级泰斗,为航母、高铁、核电站等众多“国之重器”作出突出贡献。
  记者问:如果当年没做焊接,会做什么?
  他轻声答:“国家需要什么,什么难,我就干什么。当时选择焊接,也是这个考虑。”

  四·硬骨

  年届九旬,他依然常去工地,继续优化已经啃下来的“硬骨头”——“全世界没人做出来”的移动焊接机器人。
  楼下一间实验室墙上,挂着他写给团队的几句话:知难而进,勇于攀登;团结合作,共同战斗;只求贡献,淡泊名利。
  他说:“这就是我的观点,这实际上是我一辈子所做的事情。”
  平日里,儒雅,潇洒,谦谦君子。专业上,爱啃“硬骨头”,敢啃“硬骨头”,只啃“硬骨头”。选择时,爱国、为国,将自己与国家需要紧紧绑在一起,什么难就干什么。
  那个敢于持枪为同学出头,且枪法最准、技术精湛的少年,九十多年始终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劲,正是民族、国家百年精神的写照。

  五·大难

  十岁小学生潘际銮,生活在日机轰炸下。“飞机飞得很低,时常用机枪向人群扫射。有时三架,有时九架,有时二十七架,昼夜都来。”
  家里特备小船(九江三马路每年涨水季路上积水达一米多深,潘家一楼近半米深,潘父上班坐小船),警报响起便上船划向空旷湖心。一次炸弹落在水里爆炸,湖水激烈动荡,几乎全家覆没。
  1938年,潘父下决心全家逃难,带上饭锅铺盖,用砖头堵上家门,从此再没回过。九江火车站满是逃难的人,潘际銮看着祖父从车厢窗口被塞进去。
  1939年,全家走了三个月去昆明。在湖南株洲,爬上一列运煤火车,正值下雨,便打着雨伞坐在煤上。日机来了,大家下车奔向田野,敌机机枪向下扫射。在湖南衡阳,走在街上,日机来了,赶紧躲进人家屋檐下。住进旅社,日机又来,三楼直晃,祖父吓得躲进桌下。
  这时,潘际銮和表哥又同时得了伤寒病,高烧昏迷不醒,“如何到桂林已不知,只感觉父亲背着走”,到柳州高烧才退。
  抵达昆明,为躲日机轰炸去了乡下一所中学就读,一路要翻三座山梁。有次翻山时天已黑,狼群嚎叫着出现在附近,“非常恐怖”。
  更危险是有天下大雨山陡路滑,为抢救被风刮跑的伞,潘际銮和二哥一起掉进湍急的洪流。“我已经昏迷,但是还拉住二哥的手,沉浮好几里往下游冲去。这时非常巧,有几位农民拿着很长的竹竿,在河边干活,看见两个小孩子被冲了下来,赶紧用竹竿捞起,还送到几里外的学校宿舍,帮我们换好衣服就走了。”
  潘老感叹:“我们那时很小,连谢谢都没有说。那几位农民憨厚朴实,品德高尚。他们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终身不会忘记,但是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六·书桌

  颠沛流离,潘际銮一度无法上学。家庭经济困难,他去云南乡下路边一家易隆整车厂做临时工,负责登记仓库材料零件进出。有张桌子,潘际銮把中学课本放在抽屉里。就这样,自学了高中一二年级的书,觉得“读书很有趣味”。
  一夜突然枪声大起,早上同事出去,见远处死了一些人。原来是云南省主席龙云的三公子带了车队和武装走私,被国民党政府杜聿明部队拦路截住,发生枪战。
  华北之大,云南之远,都“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七·活着

  “我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只求贡献。我给团队题的词也是这样,淡泊名利,只求贡献。有贡献就行了。”
  “多少万我也不感兴趣。这是人生观的问题——求什么。我现在很兴奋的,还是我研发的这个机器人在工程上越用越好。”
  “我从小就这样,和家庭教育有关系。父母从不鼓励我奔当官、搞钱去,就是老老实实,解决实际问题。我父亲一辈子勤勤恳恳,做过铁路站长,有权力调动车子,很多人送钱,他一分钱不要。”
  “一个人,一辈子,活这么几十年,做点对人类有意义的事情,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我在活着的期间,做了一些对人类有益的事,对我来讲是很大的欣慰。如果我平平淡淡过去了,就关心拿了多少钱,做了多大官,我就不欣赏那个。”
  “我中小学念了不到六年,都在逃难,中间还做小工,临时工。大家说我从小就是学霸,我想了想,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其实基本都这个类型。我分析,第一,父母的表现和影响。抗战时,全家老小十口人,走到哪逃到哪,维持生活就很难了。但他们非常勤劳也非常正直。我父母从来没跟我说,你好好念书将来要如何如何,就是说勤奋是很重要的。第二,我们家境很困难,没饭吃,挖野菜。我们非常团结,都是大的带小的。我跟哥哥漫山遍野去摘蘑菇,采竹笋,搞吃的。我每天下午去山上砍柴,背回家生火烧饭,新鲜树枝烧得满屋子都是烟。我十四岁从乡下挑水果走很远去卖,要走几十公里,家里车费都出不起。这很辛苦啊,就体验了人生的苦。那时就自觉地自己要学。”
  “我不止一次看到日本飞机天天炸,飞得很低,制造恐怖,用机关枪照着地下的百姓扫射。这时要赶快散开,散开它不容易打着……”

  八·棒喝

  兵荒马乱中,潘际銮以全省第一名,保送西南联大。第一次期中考试,破天荒有门课不及格。
  课上讲的内容,明明都搞懂了,为什么?一研究,考了很多课堂外的内容。从此懂了,学习要有自主性,自己要去拓展、融汇、钻研。于是每节课后去图书馆借很多书,结合老师讲的,一个个专题钻下去,钻深钻透。
  “我大学念书念得很好,门门课考第一。中学小学也是。这是第一次考不及格,给我很重要的教育。原来在中学学习很死板,老师讲什么学什么。这一棒子把我打醒了,要自己学,自己钻研,‘师傅引进门,修行在自己’。就像现在我们谈话这个办公室,我把你从门引进来,这里头的书,你自己去翻,你自己去学习,想学什么学什么。我后来在南昌大学当校长,也提倡这个。对当前的学生来讲,都应该这样。”
  这是西南联大真正给潘际銮上的第一课。

  九·泳姿

  潘际銮所读的西南联大工学院,老师们立志“即便在艰苦的条件下,也要达到抗战前的水平”,要求特别严。
  他说,全校各院都严,工学院是因为数学、物理特别难,常常三分之一不及格。及格了,才可接着选修力学、电工。再及格了,才可学机械设计。每一步都很严。
  同时又很“宽”。“不及格的,可以重修再念一年,还可以转系,双方系主任同意就行。还可以暂时休学。学校实行学分制,一个学期最高可修32个学分,最少要修16个学分,根据你自己的学力去选择。分层教学,教学制度是非常宽松的。但一旦选了,要求又非常严,不达标就不及格,再来又不及格,不念了你就走吧。”
  潘际銮感叹:“西南联大这个做法,既宽松,又严格,还自由,真正去发展学生不同特长。所以毕业生才3800多人,可是出了很多人才,而且各式各样,不是一个模式。文学家,哲学家,科学家,工程师,自由得很,人尽其才。我有什么才能我就搞什么专业,哪个老师好我就跟哪一个,我想发展哪方面就可以去发展。”
  他说,对西南联大“我也就体会这个”。
  后来1993年出任南昌大学校长,他着重发表过一个意见:“一个人上学念书,就像游泳一样。用哪种姿势,怎么游,什么速度,不必强求一律。只要能游到对岸,就行。”

  十·茶馆

  1994年9月入学的南昌大学新生们,暑热未消中听说了两件事:一,江西省政府把装空调的钱省下来,给南昌大学师生们办学用;二,校长潘际銮去了学校周边的台球游戏室,实地查访学生数量。
  南昌,“四大火炉”城市之一,炎夏漫长。江西,新中国成立近半世纪一直处在“三无”窘境——无重点高校、无学部委员、无博士点,高教人才短板严重制约发展。
  1993年,原江西大学和原江西工业大学合建南昌大学,“开创我国文理综合性大学与工科大学合并先河”。省长吴官正和分管副省长黄懋衡“三顾”清华园,请清华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潘际銮“出山”。红土地穷,但咬牙支持。吴官正向外表态:“我不懂教育,一切问题听潘校长的。”
  潘际銮狠抓学风。
  “学分制”“淘汰制”“滚动竞争制”,三制联动,动真格的:跟不上先试读,再跟不上退学;公费可降自费,自费可升公费。
  一石激浪。“从没听说进了大学还退学的。有家长反对,我说,怎么办?吴官正跟我说了一句话:你要实现淘汰制,如果淘汰下来的,确实有困难,我给他安排工作。”潘际銮感叹,“我一听就很好,他下了这个决心。后来学风是变了。在南昌大学做的工作有成效,跟他的思想有关系。能把南昌大学整顿出来,跟他的工作有关系。”
  1996年,南昌大学一举通过“211”预审。2002年,南昌大学成为江西省唯一一所“211”重点大学,从此告别半世纪“三无”。
  同年,75岁的潘际銮离任,成为名誉校长。
  他为提升江西科研能力,一边当校长一边当导师带教学生,明确告知对方:必须“默默无闻地干,自己去争取课题,别指望在学校拿钱”。
  在校学习时被锤炼过的学风,会变成走上岗位后工作时的作风。一位1994年入学的新生,工作20年后深深感悟:当年被潜移默化深植于心的那些理念——实干、勤恳、认真、拼搏……一路帮自己走了很远。
  时间在不断证明潘际銮当年的话:“抓投入不如抓学风,抓学风是最好的投入。”
  上任伊始就去查看学校周边的台球室,是因为他脑海里深深记得:当年西南联大学校周边,茶馆里满是自觉看书的学生们,成为一景。“非常用功,不说话,就是看书。点一杯茶是给老板一点钱。西南联大这个学风啊,还真是不容易。”
  他人生观价值观的确立,也就在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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