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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13-09-16 【编辑录入:wfiwfi】 文章出处:2013年9月15日《解放日报》

困不住的灵魂
作者:朱 晨  阅读次数:8569
130916程浩3_conew2
 
程浩(微博名“@伯爵在城堡”)发布的最后一篇微博,发布时间是8月25日,由他的父母撰写。

 
  
    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离别。

    8月21日,程浩20岁的生命之火熄灭的正午。新疆边陲小城博乐,有些刺眼的阳光放肆地侵入医院的病房,程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对于每次住院必报病危,“病危通知书”已经收到手软的李哲来说,儿子明天就能出院的消息让她松了一口气。

    “中午想吃什么?”

    “薄皮包子吧,好久没吃了馋得慌。帮我把电子书立好你就去买。”

    李哲出门时,程浩还不忘开起了玩笑:“妈妈,你快点回来,别一去好久等我吊瓶打完,血都冲到瓶子里了。”

    “好,你放心,流出来了我给你打进去。”

    “记得回来时帮我买一瓶脉动、一盒薯片、一盒旺旺牛奶。”

    一路小跑,买包子和薯片也还是花去了20分钟。回到病房时,程浩像睡着了一样,眼睛闭着,手还放在电子书上,但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触动已经自动锁屏。

    “儿子,怎么这一会儿就睡着了?”李哲试着去摇程浩,但是毫无反应。肋骨凸显的胸口,心脏了无跳动的痕迹。

    离别终于不期而遇。



    直到离别到来,李哲才发现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多。

    程浩每次用李哲的手机上网,只要一用完,就会立刻把自己所有使用的软件关闭。他所有网络聊天工具的密码,都被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说那是自己的“最高机密”。

    但在那天早上,李哲手机上的QQ却鬼使神差没有被退出。界面上,20多个头像正在不停闪烁,可程浩只来得及回复了两三个人。

    想到是儿子的朋友,李哲决定给每个人回复一条信息:“我是程浩的妈妈,程浩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谢谢你们对他的关心……”

    电话随即铺天盖地打进来,来自乌鲁木齐、上海、北京……李哲没想到,程浩在网上会有这么多好朋友。有的网友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还有一位男孩说:“我得了很重的病,是程浩哥哥在网上鼓励我,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还有网友把程浩写的一篇文章发给李哲看。那是在 “知乎”网上,一群人在讨论“你觉得自己牛在哪儿?”,大家互相吹牛。一位叫“伯爵在城堡”的跟了一篇长长的回复,所有人都被折服了,点“赞”的有一万多人。

    “伯爵在城堡”,就是程浩的网名。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开过病床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他。”博乐市一家酒店的咖啡厅里,记者对面的李哲将头转向窗外。看得出,她在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我自1993年出生后便没有下地走过路,医生曾断定我活不过5岁。”在“知乎”上,程浩以这样的开头描述自己的人生。

    李哲也还清晰记得,在程浩6个月的时候,家里发现他躺在床上腿总是一动不动,不像别的小孩老是试图翻身。当地医院查不出病因,就怀疑是脑瘫。乌鲁木齐的医院也说,最多只能养到5岁……25岁第一次做母亲的李哲哪肯啊。“这孩子很早就会说话,智力看着也很正常,怎么会是脑瘫?他那时已经会说:‘妈妈,我们回家吧。’我就觉得不能不要他。”

    漫长的求医之路就此开始。在程浩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无疑是灰色的:“同龄人还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已经去过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同龄人还在玩跷跷板、跳皮筋的时候,我正在体验着价值百万元的医疗仪器在我身上四处游走。我吃过猪都不吃的药,扎过带电流的针,练过神乎其神的气功,甚至还住过全是弃儿的孤儿院……最寂寞的时候,我只能在楼道里一个人唱歌……”

    李哲着急的,则是病因始终查不出来。医院的诊断上,永远有一个“问号”。“脑瘫?”“重症肌无力?”……如果是脑瘫,智力就会变得低下,不可能这么早就会说话。如果是肌无力,当时程浩还能被立起来抱着,看着也不像……

    病急乱投医,听说石家庄有位“大师”,李哲就带着程浩去住了半年,天天扎针,可丝毫不见效果。到最后那位“大师”的女儿看不下去了,偷偷拉着李哲说,我看我爸爸也治不好你家孩子,住在这儿也是白花钱,不如……

    随着努力一次次白费,李哲渐渐接受了现实。“不能走路,也是他的命。只要孩子活着,就好好待他。”可直到程浩离开,李哲依然不知道困扰了他一生的究竟是什么疾病。



    六七岁的时候,除了不能走路,程浩和正常孩子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差别。

    李哲请了位老师教程浩拼音,可刚过了10天,老师就生病“请辞”。李哲本来还想继续请老师,却惊讶发现,程浩已经学会用拼音查字典了。

    那段时间也许是母子俩20年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李哲做饭时,程浩就坐在她背后的沙发上翻字典。要是碰到不明白的多音多义字,就会在吃饭的时候问李哲。“他吞咽功能不好,一顿饭要一个多小时,我就把饭碗放到一小盆热水里,凉了就热,保持着饭的温度,然后用勺子一边喂程浩,一边教他不明白的多音多义字,程浩饭吃得慢,但认字很快。不多会儿就把字认得七七八八了。”

    于是就开始买书,一开始是那种带拼音的故事书,后来就是儿童版的四大名著,经典童话。程浩看得飞快,单是一本《三国演义》就看了25遍。但这也苦了李哲:程浩没办法久坐,看书时间长了,就只能侧躺着,李哲躺在他的身后,两手从后脑拿着书放在他面前,一页一页给他翻……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困难的读书姿势吧。

    2000年左右,电脑在当地刚开始流行。李哲一狠心,给程浩买了一台386,想让他自己在电脑上看书。每天上班时,就把程浩扶靠在床边,让他玩电脑,旁边还要用被子挡起来,害怕他一不小心歪到床底下去。



    平静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程浩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11岁那年,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诱发心脏衰竭。医院第一次开出了病危通知书。

    从这以后,“病危”两字似乎就与程浩如影随形。每年春秋,程浩都会因为不知道怎么得上的感冒感染,然后住院、抢救、病危……收到的病危通知书,用程浩自己的话来说:“厚厚一沓纸,她(李哲)用一根十厘米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说这很有纪念意义。”

    最长的一次,程浩连续住了3个月医院。李哲一个人,还得去单位上班。家里并不宽裕,这份收入是绝对不容放弃的。近100天,每天回家就是换个衣服。情况紧张的时候,李哲就拿把小木头凳子,在病床边坐着,看着昏迷中的孩子。“最后他醒了的时候,我出门下楼,因为坐的时间太长,直接就从楼梯上摔下去,还好没大伤。”

    这样也熬了过来。

    程浩的状况越来越差,十四五岁的时候,只要用束带固定住,还可以坐着轮椅出门。去不了远的地方,李哲就推着程浩去附近的公园、广场。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盯着看,程浩还会一脸认真转过头:“你看我长得多帅,人家都看我。”生日那天,还会叫一大家子亲戚一起上饭店庆祝。这几年,程浩早已坐不住轮椅。生日聚会也被取消,因为家人隐隐觉得,大了一岁,离迟早要到来的那天也就近了一步。

    李哲的手机里,还存着最后一次住院时给程浩拍的照片。虽然带着口罩,画面里的男孩脸庞仍然看起来轮廓分明。但手臂上,看不出任何肌肉的痕迹,就像皮肤直接贴附在骨骼上。“你能相信吗,20岁的大小伙子,全身体重只有25公斤啊!”

    李哲的声音明显带着哽咽。



    程浩曾和表姐吴颖说,想去学校读书。

    对于原因,他解释说不是什么“自强不息”,而是遗憾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朋友,认识漂亮姑娘,谈一场简单的恋爱。“我觉得这是认真生活的表达方式。”

    有了电脑后,程浩开始把每一天都当作是世界末日来“放肆”阅读,每天必须看完十万字。

    从李哲都说不出名字的经典著作,到韩寒、郭敬明,程浩看的书越来越杂。他的电脑里,准备阅读和已经阅读的电子书在不同的文件夹中分门别类,几乎把硬盘塞满。

    几年前,李哲看到程浩在电脑上看《拿破仑传》,就故意逗他:“我说儿子啊,你也没上过学,这书你能看懂多少呀?”

    程浩头也没回:“那是你没好好看,看进去就能看懂了。”

    那段时间,程浩拼命看各种人物传记。“我不是看他们如何攀上辉煌的顶峰,而是看他们如何度过人生的低谷。我如今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我想都是在那时形成的。”

    有网友在网上提问:哪些小说适合20多岁的女生看?程浩推荐的是《聂鲁达诗选》、彼得梅尔的《永远的普罗旺斯》和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

    电脑还给了程浩写作的可能。

    既无法握笔,也敲不动键盘。程浩打字的方式,是打开拼音输入法的软键盘,然后用他萎缩的拇指点击鼠标。每到这时候,屋里都会响起嗒嗒嗒的声音。因为晚上睡不好,李哲每天中午都必须睡上一个小时。每到这时,程浩就会戴上耳机看电影,等李哲醒了再写。

    每天一篇日记,每周一篇杂文,坚持更新微博。这是程浩给自己定下的最低要求。每天醒来后,上午看书,下午写作。杂文发在自己的专栏里。日记却连李哲也看不到。程浩离开后,李哲打开了那个存放日记的文件夹,最后一篇写于5月20日。“我在不停地解答别人的问题。别人迷惘时,我在不停地指路。我要顾及到所有的问题、所有的人,我这样也很累。但我也很充实。”

    有编辑在网上看到了程浩文章,便向他约稿。今年4月,《全球商业经典》杂志刊登了程浩自述性的文章《昂着头的艺术》。这带来了2700元的稿费。在给父亲买了打火机、给母亲买了施华洛世奇水晶项链、给正在练字的妹妹程源买了文房四宝后,程浩对李哲说,想用剩下的钱买一个kindle电子书。这是他一直想要而没有开口的东西,因为觉得800多元的价格“有点贵”。

    这个Kindle,一直陪伴程浩到了最后一刻。



    母子间也曾有过摩擦。

    程浩有一次忘了关QQ,李哲偷偷看了他和网友的聊天记录。程浩发现了很不高兴:“我就这一点个人空间,你还不给我留!”

    那个晚上,李哲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直努力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可又时不时忘了这一点。程浩已经是20岁的大小伙子了,总有自己的秘密。”从那以后,除非程浩让看,李哲再也没碰过程浩的电脑。

    更多的时候,母子俩是最亲密的朋友。

    李哲在一家公司做会计,上班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跑回家给程浩翻个身,为的是能让他稍微舒服些。老板知道她的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上,更是从来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因为怕感冒,程浩脚边常年准备着三个被子。上半夜盖个薄毯,夜深了换小毛巾被,后半夜再换成小被子。

    有人对李哲说你这样一个人照顾程浩太累了,不如请个保姆。李哲摇摇头:“程浩一咳嗽,我就要在床头给他拍一个多小时,一口痰上不来就有生命危险,哪个保姆护工能做到?”

    程浩不喜欢麻烦别人,也只有李哲知道程浩的脾气。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程浩特别在意干净,甚至嘴角上有一粒饭粒,衣服上有一滴油点,都会十分难受。虽然几乎不出门,但李哲几乎每天都会帮程浩洗澡,换下所有的衣服,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次,程浩让李哲看网页。他在论坛里发了一个帖子:“大家都说农民的老茧在扛锄头的肩膀上,军人的老茧在扣扳机的手指上,你们猜我妈身上的老茧在哪里?”网友说什么的都有。程浩最后说:“我妈帮我翻身时,都要用手肘撑着床沿,每天无数次下来,手肘都磨出老茧了。”

    李哲泪如雨下。

    “程浩不在了,别人都说我应该好好休息下,可我为什么觉得以前一点都不累。”在新疆下午6时的阳光下,记者对面的李哲显得有些憔悴,“那时我每天都觉得很开心。回家可以跟他聊天,开玩笑。换衣服时对他说:‘儿子,快把眼睛闭上。’他累了会叫我:‘妈妈,来抱抱!’两个人每天晚上10点躺到床上都能聊到12点多。可现在,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爱情和死亡,是每个凡人出生后都绕不过去的两大话题。

    自封“职业病人、业余书虫”的程浩,在微博的简介里,说自己“爱好姑娘,特长吹牛”。李哲一直以为,这确实是程浩在吹牛。因为从小到大,除了表姐吴颖和妹妹程源,程浩几乎就没有可以说话的同龄异性。

    程浩的支付宝里有李哲充的几百元钱,让他可以在淘宝上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可程浩每次买之前,都会先征得李哲的同意。一天,程浩突然很认真地说:“能不能给一个女孩子送玫瑰花?”

    李哲回答:“你自己有钱,想用来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但事后又觉得不放心,让吴颖问问程浩女孩子是谁。

    有好几次,吴颖去看程浩时,发现他在电脑上和网友聊天,就开玩笑:“狗蛋,你又调戏小姑娘呐?”程浩总是说:“不是,好多都是在说疾病和身体的事。”

    在武汉读大学的吴颖在QQ上“逼问”程浩,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程浩坚决不肯讲,问急了,让表姐发誓保密。可最后还是反悔了:“算了,不能带给别人未来。”

    死亡却从来不是什么禁忌。

    程浩很喜欢看一部叫《吸血鬼日记》的美剧,李哲一看到里面的血腥镜头就烦,让他赶紧关掉。程浩说,你光看到血腥镜头了,就没看懂里面的意思。做了吸血鬼,只要不碰到阳光,就可以长生不老,可是身边的朋友却会一个一个死去。这样的长生不老有什么意义?李哲说:“你可别丢下我,我受不了。”程浩回答她:“第一年你难受,第二年还难受,第三年第四年慢慢就好啦。”看李哲实在难受,程浩就叹口气:“你放心,我会陪你活到80岁的。”

    可是活着实在太艰难。

    程浩说自己不是张海迪那样的励志典型,也不是史铁生那样的文学大家,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病人”。面对这样的人生,“不幸和幸运一样,都需要有人去承担”。

    对于程浩来说,“活着”本身就已经足够伟大。就像他很喜欢的余华在《活着》中说的那样:“活着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可在最近这几年,他却对这个观点产生了质疑。“正如书中描述的,亲人会死去,朋友会背叛,梦想会破灭,信仰会崩塌,将‘活着’的希望寄予其中任何一个都是靠不住的。然而,生命终究不是一粒尘埃,不可能在真空的世界里随意漂浮。它无能为力,却不是无所作为。”

    这也是程浩最近几年拼命写作的原因。李哲记得,只要挽起程浩的袖子,就可以看到他手臂上长时间写作压出的、无法消散的瘀青。“我未必能成为一个作家,未必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但是我必须坚持写作这个行为,因为我不想让自己身上的伤痕变得毫无意义。看着这些瘀青,我就能想起曾经的日日夜夜,想起曾经的自己。若放弃写作,则是对之前付出的一切表示否定。”

    绝望的时候,程浩会看着李哲,很认真地说:“我要是死了,一定要把我的遗体捐出去做解剖。看看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是能找到疗法,就能救好多人。不然你把我埋掉,跟扔垃圾有什么区别?”李哲哭的时候,他又会加一句:“再把我的眼角膜捐献给一个帅哥,以后看到他的眼睛就看到我了!”

    条件所限,程浩的这个愿望并没有变成现实。

尾声

    程浩的追悼会结束了,李哲还是一个人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有出版社想把程浩生前的作品集结出书,书名是程浩自己想的,叫《站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我现在只想帮程浩把这件事完成。如果没有网络,没有网上的那些朋友,他可能活不到现在,可能连话都不会说了。这本书里都是他在网上写的文章,是他曾经来过的印记。”

    追悼会前,有个女孩打电话给李哲:“程浩以前告诉我,想自己的葬礼上,想不停地放汪峰的《美丽世界的孤儿》。”

    “有时我感觉失落/感觉自己像一棵草/有时我陷入空虚/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光流走了/而我依然在这儿/我已掉进深深的旋涡……别哭/亲爱的人/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我们永远都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职业病人、“伯爵在城堡”、妈妈的儿子、美丽世界的孤儿,程浩,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在“知乎”的那篇自述里,程浩最后写道:“真正牛的,不是那些可以随口拿来夸耀的事迹,而是那些在困境中依然保持微笑的凡人。”

 

130916程浩1

 

程浩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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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病人”程浩:命运如此,休论公道

 


荐稿人:qxm  2013-9-16   执行编辑:tmy  2013.9.16    责任编辑:zjy   201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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