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事》 选载之六
讴歌编著 三联书店2007年 10月出版
晚年的吴阶平,经常在各大医学院做一个同名的演讲:如何做一位好医生?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奥斯勒在1903年对约翰斯?霍普金斯的医学生演讲《行医的金科玉律》时说:“行医是一种艺术而非交易,是一种使命而非行业。在这个使命当中,用心要如同用脑。”
晚年的张孝骞亲自为那些刚进本科的学生讲课,其中就包括这个古老的命题:如何成为一位好医生?
张孝骞对这个问题的演绎是“戒、慎、恐、惧”。“如果说我行医60年,有什么经验可谈的话,这四个字大概可以算作第一条。对每个医务工作者都能适用。”他对临床医学的定位是“服务医学”,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
“这不是故作姿态的谦虚,而确实是经验之谈。”
50年代后期,有一名中年外国人到协和医院求诊。病人入院时症状非常紧急,气喘、心痛、呼吸困难,很有些像心脏病。张孝骞给他诊断过,虽然觉得心脏病依据不足,可一时也下不了结论。后来,他病情稍有缓和,便要求出院。不久,他突然休克,抢救不及,死去了。做尸检,发现是肺动脉栓塞所致。这时,张孝骞塞才明白,发生栓塞的原因是由于他患有静脉炎。但当初问病史时没有问出来,也没有去翻他的老病历。“这个例子,我曾向许多人谈过。要求一个医生不犯错误是不可能的,但重要的是多问几个为什么,并且随时准备在新的事实面前改变原来的结论。”
一个病人痰中带血,下肢浮肿入院。化验结果是,尿中有红血球。主管医生诊断为肺-肾出血综合征。张孝骞参加了会诊,在对病人做了初步检查后,也同意这个诊断,并且拟定了治疗方案。张孝骞回到办公室,但放心不下,唯恐诊断中会有疏漏。经过反复思考,第二天,他又到病房为病人做了一次检查,发现病人的腿部静脉有点异常。根据这个线索追踪下去,果然证明病人不是患的肺-肾出血综合征,而是移形性血栓静脉炎。这种静脉炎,造成了肺-肾等多种脏器损害,给人一种假象。
许多在协和以及从协和出去的人,听过张孝骞“向病人学习”这样的说法。这种说法,用张孝骞的话表述,就是:“医学不像其他学科,可以通过定律进行推导,通过公式进行演算;同一种疾病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可以说,每一个病例,都是一个研究课题。因此,在病人面前,我们永远要当小学生。”医学虽属于自然科学,但却带有社会科学的成分。构成疾病的因素十分复杂,因为人不只是生物的人,每个人都有特定的经历、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素质。
1953届的协和毕业生,在协和工作多年的呼吸专家罗慰慈,在1987年的《协和青年》上写道:老协和人说"协和精神",很简单,就是服务病人、奉献自己。吴英恺《老专家谈医学成才之道》中提到行医之道的第一点就是真正关心病人。“毕业后,到了北京协和医院,医生层次多,工作要求细,实习大夫、住院大夫每天至少要看两次病人,主治大夫至少看一次病人,科主任也照样天天看病人,有的星期日上午还来看病人哪。病人的情况吃得透,问题解决得快。解放后50年代和60年代前半期医生关心病人的热情和深度是令人难忘的。”
妇产科专家杨秀玉认为,一个好医生,必须从每个病人身上体会,今天这里体会到一点,明天那里体会到一点,加以集合提炼。她举了协和妇产科绒癌如何突破的例子:现在大家都知道,绒癌化疗在使用5氟尿嘧啶时,需大剂量静脉匀速滴注八小时。但是怎么发现的这个方法呢?实际上是从病人那里学到的。最初,给病人做化疗,用的都是静脉推注,像打针一样把药水推进去,由于是静脉推注,所以剂量不可能上去,同时病人的药物反应强烈。后来,有一次查房,一个病人无心地说了一句:今天护士给她推得很馒,所以她感觉比较好,反应也轻多了。宋鸿钊立刻把全病房所有的医生护士叫到一起开会,后来经过研究,把静脉推注改成了静脉点滴,又找到了八小时点滴是最佳化疗时间,副作用最小,效果最好,把推注改成点滴后,大剂量化疗才成为可能。
1965年,杨秀玉所在的绒癌组有一位曹姓病人,呼吸没了,只有心跳,那个时候没有呼吸机,医生就用麻醉机代替呼吸机,医生得不停地捏麻醉机的皮球,一分钟捏16下,所有的医生轮流捏,一直捏了72个小时,终于病人有了自主呼吸。病人康复以后,到甘肃当了赤脚医生,成了劳模。他一直觉得自己这条命是医生捏回来的——事实也是如此。什么是好医生?好医生在那时的标准,就是为了挽救一个普通患者的生命,连续72小时捏皮球。
张孝骞说:“病人把生命都交给了我们,我们怎能不感到恐惧呢?”
老协和医生常说一句话:“大夫的时间属于病人,不属于他自己。”林巧稚说:“我是一辈子的值班医生。”方圻说:“大夫决不会只做8小时工作。”一切为了病人,这是老协和认为选择了医疗为职业,就自然应该做的事。他们当中不少人放弃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婚姻与家庭。
以培养医学精英为定位的协和,为什么她的毕业生,最后没有“高高在上”,反而成为一位位散落在各地医疗机构、真切服务于大众、赢得敬重的知识分子呢?生活在医疗这个行业里的知识分子,即使身为精英,也必须贴近这个职业指向的对象——病人,必须贴近大众去解决如何与社会产生联系的问题。他既不能躲藏在目己的世界里,也不能丢弃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精英的原则;医学知识既用来改进现实情况,也完善了自我。
“以病人为中心”这一句话,还有更深的含义,它类似于“好的医生是治疗疾病,而伟大的医生是治疗患病的病人”。
张孝骞后来主要的专业虽然是消化内科,但是他在诊治病人的过程中经常能诊断出其他方面的疾病,有些还属罕见病例。难怪有人说:张孝骞不是消化内科专家,是内科学家。他面对的是整体的人,而不是自己专业领域的病。
在今日,“做人”已是一个不怎么被提及的词,它的素质、品德这些类似的词,被今人视为过时的八股。但在说到医生这个职业时,做人却是一个不得不提的话题。“医学有两座高峰,一座是学术高峰,一座是医德高峰。”
从医生的职业角度来看,这个职业与“整全的人”有关,和整体的人类生活的境况有关。倘若,疏于培养我们对整体的感受力,疏于向我们展示知识的广阔视野,疏于训练我们从哲学的角度思考问题,那么这一职业的训练必然是没有远见的,也是不彻底不人道的。
一位叫休斯顿的医生在1936年写道:对病人的心理感受的评价正是医生区别于兽医之所在。
吴瑞萍在协和担任儿科第一住院大夫期间,儿科还没有从内科分出来,仅有两名住院医生。有一个10岁的女孩,拟诊为颅内肿瘤。为了明确诊断,上级医师提出应做气脑造影术。但这种造影术有一定危险,可能会发生意外,需要和家长谈话告知这种风险。家长听完后不同意做,井决定出院;但就在家长办理出院手续时,女孩的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恶化,昏迷不醒。这可能是因为颅内肿瘤引起颅内压增高,而发生的危象。
在一系列抢救措施后,女孩死亡。家属因此怀疑医生未经他们同意,私下进行了造影术,和医生争吵不休。吴瑞萍对女孩的父亲做了近两个小时的耐心解释,说明发生这种突然变化的可能性和原因;医生决不能做也决不会做违反院规和医学法律的事情,如果不信,可以用尸体解剖的方法来查明有没有做过这种造影。女孩的父亲终于表示相信,不再深究,但也不同意进行尸检。
事态到此,本己平息,但这时女孩的姑妈又来到病房大哭大闹,非说是院方弄死的。这位姑妈前一天来病房看女孩,因为当时不是探视时间,所以值班护士不让她进来,便争吵了起来。当时护士没有耐心解释,态度有些过激。姑妈得知女孩死亡的消息后,赶来质问:为什么前一天不让探视,才过了一天,小孩就死了呢?正在姑妈哭闹时,女孩的母亲到病房取剩下的东西,她说,她亲眼看到主管女孩的医生,在整理尸体时,不住地流眼泪,可见医生是富有同情心的,对工作也很认真。如此这详,才说服了哭闹的姑妈。
这件事使得当时是住院大夫的吴瑞萍深有感触:医生的耐心解释、富有同情心和对病人决不耍态度,这三点是处理医患关系的必备条件。
1955年当选为第一批中国科学院院士的吴英恺曾说:“学医不难,学成良医则不易。”
他在开创安贞医院时,为医院提的院训是四个字——公、勤、严、廉,在他看来,这就是做医生的标准。公就是公私分明,至少是先公后私;勤就是勤学、勤干;严是学术上的严谨,工作上要严格,做事要严密;廉就是廉洁,不得以医谋私。
如何做一位好医生?这个古老的命题,从有了医生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那些希望深切理解医生这个职业的思考者。吴英恺的公、勤、严、廉,张孝骞的戒、慎、恐、惧,是老一代协和人对如何做一位好医生的回答。“以病人为中心”、“向病人学习”这样的话,虽然听来简单朴素,但在今日医生的实践中却步履维艰。医学改变了世界,医学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变化的世界也改变了医生和病人。但是医生面对提供医学的对象——病人时,一切理论都应该回归最初的本质,去思考一个最朴素的问题:如何做一位好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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