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希望，京张铁路像原来老北京城墙一样，被拆了之后，再仿古复建

　　近日，《我的京张铁路——王嵬田野考察影像文献展》在北京798艺术区映画廊开幕。6年间，“90后”青年王嵬对京张铁路沿线进行了地毯式田野考察，他以3000多张照片、40万字以及近百张手绘复原图，将一代代铁路人的记忆重现。以下是27岁的王嵬讲述的有关京张铁路100年的故事。

　　与火车一路有缘

　　我在西直门火车站（北京北站）旁住了20多年，站在我家10楼的阳台上就可以看到站台和轨道，那是1909年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张铁路的一部分。
　　小时候，我放了学就和伙伴们到铁道边上玩。我们爱沿着铁轨走，直到西直门折返段，那边有座老水塔，还停放着不少火车头，多的时候能有七八台，上世纪90年代，还都是绿色的东风4型、德国NY7，还有蓝黄相间的法国ND4。有的火车司机很热心，会跟我们讲那些火车头的型号、车灯怎么亮……
　　也许是有缘，也许是巧合，幼儿园下午放学，爸爸抱着我去看火车，每回赶上的都是7173次列车回到西直门。后来我长大进山考察，找京张铁路沿线的老隧道老桥梁，坐的也都是这趟车。
　　11岁时，我拿起相机，第一次有意识地拍摄关于火车的照片。那时我总坐着小票车一站一站地拍，许多老站房、车库、桥梁、隧道都把我深深吸引。
　　上世纪90年代，直到晚上11点，西直门火车站仍有火车经过。到2000年，北京北站扩建改造，很多车次走了南站，车站逐渐安静下来。2004年4月，车又渐渐多了起来。每天最后一趟停回西直门的火车，是22点15分，从延庆南到北京北。这些时间，我都记得很清楚。直到2016年10月，西直门火车站彻底不通车了。从小伴着火车声长大，邻居们都嫌吵，可我却痴迷于列车迎来驶往的声音。如今没有火车声了，一下子很不习惯，像是生活里少了些什么。
　　小时候对火车的兴趣，渐渐变成了爱好。9岁时我去农展馆看铁路装备展，对火车的了解更加细致。大学我学的是多媒体艺术，毕业后在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拍金融、房地产题材的照片，因为不感兴趣，上了2个月就辞职了。后来我自己开工作室，拍纪录片、摄影、出书、策展，都是和铁路相关的。
　　最近这几年，有些杂志找我约稿；中央电视台、BBC、CNN这些媒体让我拍些铁路照片；铁路官方，比如一些机务段，也找我做宣传片。虽然有一茬没一茬，收入不能按每月多少来计算，但我觉得已经很好了。真奔着赚钱去，不会做这么多年。

　　大伡们的铁路往事

　　做京张铁路口述史的过程中，我经常出去考察，找曾在铁路上工作过的老师傅，聊当年的事情。
　　我不想炒历史的冷饭，只想记录下这条路上，这么些人，这100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印象最深的是徐景春老人，他今年88岁了，精神很好，看很小的字儿都不用老花镜，只是稍微有些驼背。
　　他常年拄着一根拐棍，手把处用的是检点锤的锤子头，是他年轻时在京张铁路上开火车时，敲走形部位、通过声音听故障的。他很喜欢火车，一聊到当年开火车时的事儿，眼睛都发亮。
　　徐师傅1951年入路，是当时技术最好的大伡（指掌握动力机器的人）。那时候徐师傅开的马莱4型蒸汽机车是中国功率最大的蒸汽火车，是从美国进口的。
　　开马莱4最辛苦，因为它锅炉最粗，每次过居庸关隧道的时候，烟筒顶端距离隧道顶部仅为一拳左右，隧道内的空间非常小，煤烟和废气就会灌进司机室。所以在过隧道时，马莱4的司机、副司机及两位司炉无论冬夏都得用棉大衣把身体、脑袋捂上，以免被烫伤。但最没辙的就是司机，过山洞时，副司机及两位司炉可以趴在地上或躲进工具箱，而司机必须得操纵机车并瞭望前方。司机一手得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一手必须得攥着气门，所以特别烫手。
　　据徐师傅回忆，有一次，一个1.85米的大个子搭乘马莱4，他的裤子上有个窟窿眼，结果过完居庸关隧道后，有窟窿的地方被烫了个大泡。所以徐师傅说，每次过居庸关，就像过鬼门关一样。
　　火车师傅们也有待遇不错的时候。上世纪40年代，下了班洗完澡，大伡们穿上双排扣呢子大氅和锃亮的皮鞋，拄着文明棍儿逛街，挣的是普通工作的四五倍工资，人称“离地三尺活神仙”（“离地三尺”意为坐在机车驾驶室中）。
　　司机陈万元家一共有7个孩子，夫人为全职太太，不上班，全指着陈万元开火车挣钱来养活一家子。所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太太都会给他炒菜吃，而且总能吃到白面，生活很好。陈万元开火车挣钱多，便买了一根金条。他的儿子小时候得阑尾炎，去一回医院，就得剪下一小片黄金，后来金条剪完了，阑尾炎才治好。
　　李司法是徐景春的大徒弟，他曾在居庸关站下捡了个孩子。那是1982年11月，他当时是队长，发现铁道上有个婴儿时，他们赶紧停车，把孩子抱了上来。孩子戴个瓜皮帽子，也不哭，是个男孩，几个人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得救”。后来这孩子被收养了，在北京生活。
　　回想起来，这些火车大伡们，都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对跑了一辈子的铁路有感情。
　　沧海桑田，那些老地方老物件，见证了几代人100年的生活。人们生在那里，活在那里，直到自己生命结束，代代更迭。

　　找到一条更纵深的路

　　其实，能记录下这些口述史和田野考察，得感谢京张铁路，它让我突破了自己的瓶颈，找到了一条更纵深的路。
　　2012年，我在事业上没什么进展，看不到未来，晚上我就去西直门西的一个站台上遛达。那里特别幽静，我问自己：幼时最真的那些愿望，到底该不该坚持？
　　后来，受到一些老师的启发，我开始关注和铁路有关的人文历史。在这个过程中，我出过关于京张铁路的书，也搞过影展。
　　在京张铁路上，有很多具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它们有些被列为文保单位，有些连文物的身份也没有。
　　西直门铁路折返段有个水塔，给早年的蒸汽机车上水，水塔上嵌刻着印有“中华民国七年七月”的拱形石头，代表这是1918年的老物。我从小在水塔边长大，它墙体斑驳，有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2006年，这水塔无缘无故就被拆了，我当时觉得特别可惜，那时候我15岁，自己给媒体打电话联系报道，后来好歹把水塔门上的字保存到铁道博物馆了。那块石头是维多利亚风格的，挺精美。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这些文物产生了特别的感情。有人质疑过我：这些东西又不是你家的东西，拆不拆和你有什么关系？可是，文物是文化的载体，文物都拆了，说什么文化都是空谈口号。
　　2015年，传出清河火车站附近要拆的消息。那老站房有111岁了，跟它一样的青龙桥车站已经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我觉得应该一视同仁。我以市民的身份，向海淀区文委递交了不可移动文物申请，2017年5月收到回信，说老站房不会拆了。其他周边半径100米内的房子都拆了，唯有它留了下来，我觉得这是京张铁路的文脉被保留了下来。
　　北京市规划设计院在做南口镇规划时也曾经找过我，问我一些哪里不能拆、哪里适合建公园的问题。南口镇有詹天佑设计京张铁路的工程司处，是京张铁路核心段。本来计划修建的地下公路北侧出口就是工程司处，后来规划设计院修改了规划图，保留了那个地方。
　　城市在不断发展扩张，对于历史遗迹的保护，需要科学决策。我真的不希望，京张铁路像原来老北京城墙一样，被拆了之后，再仿古复建。
　　铁路和其他文物还不一样，它是活文物。京张铁路很多线段，在被拆之前都是投入使用的，它不只是遗迹，还有现代性、实用性，荒置废弃了太可惜。我认为，京张铁路不仅应该成为国家级工业遗存，而且还要将铁路、老车站、用过的机车等等，作为整体进行保存。
　　修了新的铁路，但还好好保留着老的铁路，这能让后人了解，我们当初是从什么样子变成现在这样的。希望我们这一代，能为后人留些历史，这样更有利于现在，也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

荐稿人：ffy  执行编辑：ffy 2018-02-23  责任编辑：xwf 2018-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