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道豫 1932年8月生于上海,1948年11月参加革命工作。 1952年入外交部,曾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中国驻美国大使 李道豫先生的家,在京城的东交民巷。自清末起,这里就是著名的使馆区。北京和平解放时,毛泽东要求解放军入城必须经过这条路,因为当年各国使馆戒备森严,中国武装人员长年不得入此区域。 83岁的李道豫讲一口带有京味的普通话,时不时会插几句上海话,别有味道。他说他的上海话是“老底子的闲话”,跟现在上海人讲的有点区别。比如说洗澡,他夫人说“汰浴”,他则说“淴浴”。 采访就在“京味普通话”和“老底子上海话”的无缝衔接中进行。 此时,距离他卸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已有22年;离他卸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已经过去了17年。 这时候,不妨听听李道豫不寻常的外交往事,以及他对外交事务的深层思考,对今天或有启示与借鉴。
上海忆旧 不是祖上常和洋人打交道,我就有了外交基因
高渊:你祖籍安徽合肥,是晚清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后代。但为什么你总是说自己是外交部里的上海人? 李道豫:因为我父亲就出生在上海。我自己是生在上海,成长在上海。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是在上海念的,直到1952年去北京工作。安徽只是祖籍,我应该是地道的上海人,在家里也常说上海话。 高渊:你和李鸿章是什么亲戚关系? 李道豫:李鸿章兄弟六人,他行二,老大李瀚章也是一品总督。我的高祖是老三,叫李鹤章,是淮军的一个重要将领。 高渊:你后来从事外交工作,和你的家族传承有关系吗? 李道豫:很多人有误解,以为我祖上常和洋人打交道,所以我就有了“外交基因”。其实我跟大家一样,念书时读到晚清这段丧权辱国的历史很痛心,无意和祖辈的历史悲剧有任何瓜葛。 我出生在上海成都路一个大房子里,后来卖掉成了一所中学。那时我才4岁,辗转搬到现在的乌鲁木齐路复兴西路,离南洋模范中学比较近,后来就考上了南模。 高渊:你解放前就是地下党员,参加工作是从1948年算起的,当时还在南模上高中吧? 李道豫:我是那年加入地下党的,当时上高三,主要工作是积蓄力量、迎接解放,在同学中宣传进步思想,发展外围组织,为解放军画地图,组织人民保安队、宣传队等等。刚解放就毕业了。当时干革命工作有几条路,一是跟着大军南下,二是上华东革命大学,三是在上海参加市政工作,当时政府部门对学历要求不高,高中生就可以了。 但到了1949年8月份,市里有个决定,调一些高中毕业生里的党员,去上教会大学。根据组织上安排,有些人去沪江大学,有些人去圣约翰大学,我被安排上了沪江。 先进了教育系,后来党支部说系里学生党员已经不少了,让我去英文系,因为那里党的力量比较薄弱。但转系要找教务长和系主任批准,后者是美国人。他们查了我考试成绩,一看不错就通过了。所以,我不是为了想搞外交进英文系的。 到了1952年,为了建设的需要,让我们提前一年毕业。这时北京要开亚洲太平洋和平会议,大会需要翻译,要求从上海调40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去。当时主要从上海三所大学挑人,圣约翰、沪江和复旦。这个会1952年9月开完之后,到了12月份,决定把我们分配到中央各部委。我进了外交部,当时20岁。 就在那年,全国范围实施高校院系调整,沪江一些系被并到复旦去了。所以,我是沪江末代毕业生,但文凭是复旦发的。 高渊:你在外交部的经历,能否简要勾画一下? 李道豫:我从国际司科员做起,然后就在二处,后来改名为经济处,当过副处长、处长,然后是副司长、司长,再后来是部长助理,一个台阶也没少。而且,其中有两个台阶是民意测验上去的,第一次是司长,司里投票,第二次是部长助理,是全外交部的处级以上干部投票。这样的选拔方式不是经常性的,但我都赶上了。 高渊:和当年相比,现在外交部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是大了还是小了? 李道豫:现在年轻人还是很愿意去外交部,和当年不同的是,现在外交部里的上海人少了。我去外交部的时候,很多人是直接从上海调去的。后来,像杨洁篪、王光亚、崔天凯等人,也都是从上海去的。
联合国风云 安理会两个人有“大哥大”,美国代表和我
高渊:你常驻联合国时,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李道豫:是第一次海湾战争。我是1990年6月份到联合国的,8月2日凌晨伊拉克侵略科威特。安理会半夜通知开紧急会议,是联合国一位女官员打来电话,我们传达室接的,还以为是骚扰电话。 联合国紧急开会,大使是必须去的。在当轮值主席国的时候,更不能离开联合国一小时以上车程,一旦哪个国家要求要紧急开会,轮值主席必须尽速赶到。所以,轮值主席那一个月,外地是不能去的,在纽约也不能住到郊区。 高渊:那次紧急会议有多紧张? 李道豫:当时,我们这边在开会,那边伊拉克已经打进科威特首都了,这早就不是边境冲突了。我刚买了个“大哥大”,像砖块一样的大家伙。那时候安理会中只有两个人有,美国代表和我,后来是人手一个。我一算时间,是北京时间的中午,就马上给外交部长钱其琛打电话,直接请示。 当时我建议,我的发言对伊拉克进入科威特表示遗憾,对谴责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提案投赞成票,得到国内批准。这样的表态,国际上包括科威特方面也是正面反应。 高渊:当时联合国是一个怎样的讨论机制? 李道豫:那时候逐步形成一个机制,就是在决议提交安理会全体会议讨论前,五个常任理事国先讨论,以前没有的。 我们五国磋商,每三个月换一次协调员,大家轮班。一般是在协调员的地方开会,吃点咖啡点心,每国出两人,一个大使、一个助手。当时我的助手是王光亚。 每次开会都是十个人。对文件逐字讨论并修改,五国通过了,再拿文件到安理会去散发。我们对有些事情不完全同意,但又不想阻挡,怎么办呢?我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五国讨论稿下面,不写“五国同意了”,而是写“五国讨论过”,投票我就投弃权票。 高渊:联合国可谓是典型的“小空间,大竞争”。 李道豫:联合国的院子不大,不过,你别看这个院子小,但它是世界的大舞台。现在世界还没有一个组织,能够有联合国这样的普遍代表性。到现在为止,不管别人对它有多少批评,它的地位还是撼动不了的,各国要有什么诉求,还得到那儿去发出呼声才行。 高渊:1993年,你由联合国转任驻美大使。对这个调任,当时是什么感受? 李道豫:我老说我是阴差阳错,怎么会调到美国来呢,这两个职务是不同的。我去美国前,领导人找我谈话,我说诚惶诚恐。他说你不是已经在联合国待了好多年吗,我说这可是两回事啊。 我的前后任大都是美国通,在美国有很多朋友,我是两眼一抹黑,只有两个人是熟的,其中之一是基辛格,但他住在纽约,一般不去华盛顿。
美国往事 当外交官要看时间节点,我遇上了疾风骤雨
高渊:你当驻美大使的时候,两国关系怎样? 李道豫:当外交官绝对跟时间节点有关系,要是遇到一个风平浪静的阶段,一个任期也就过去了。但我每次都遇上疾风骤雨。 我在联合国时,正遇到世界格局的大转变期,当时苏联解体、东欧剧变、海湾战争、南斯拉夫分裂等大事件,都反映到联合国来,都要紧急处理,还解决了朝鲜和韩国同时加入联合国的问题,柬埔寨问题也得到了和平解决。 我一到美国,先去见国务卿克里斯托弗递交国书副本。当时克林顿政府刚上台就以最惠国待遇作为对中国施加压力的手段。他宣布“总统命令”,给中国一年限期,如果不在人权问题上做出让步,就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那天,克里斯托弗见我时说,钟表在滴哒响,一年的时间很快,你们要赶紧动作。我第一次跟美国政要打交道,就给我来个下马威。 高渊:你在美国从哪里着手呢? 李道豫:美国是一个非常大的社会。我赴任前,有位外国朋友跟我讲,在别的国家认识50个人足够,就能把事都办了,但是在美国,你需要认识的人像海洋一样大。道理很简单,因为在美国政界,除了政府官员,还有500多个参众议员,此外还有智库、大企业家,更有媒体。 美国的媒体比你们厉害。在美国,影响老百姓的主要是媒体,影响媒体的是智库,智库的背后那就很难说了,有企业,有政府团体,有政党,有各种势力。所以,不能光盯着那些政府官员。当然,我们在外交部时只能找政府官员,因为接触不到美国社会。不过作为驻美大使,这么做就不行,有大量的公共外交要做。 美国的政治气候是不一样的。如果华盛顿“气候”很坏,但你走出华盛顿就不一样了。一般来讲,州的温度比联邦政府高,美国各州更愿意跟中国交往,它没有那些政治考虑,更多关心就业和经济。 担任驻美大使就得到处跑,不像联合国。联合国是有各种会议让你参加,而且交朋友的关系不是很大。因为别国大使怎么投票,他自己说了不算,更不是我能说服他的,他必须请示国内。当然,如果有点私交,他会提前跟你打个招呼,说我们准备怎么投票。 为了广泛宣传中国,我的足迹遍及全美50个州。我自己算了一下,光是正式演讲就有200多次,有时还要遇到少数反华乌合之众的骚扰。 一般去外地活动都是周末,周一至周五主要在华盛顿,工作就是见媒体和议员。在美国,上电视台是一大挑战。有的电视台随意编排对你的访谈,故意将你的军。所以一定要慎重选择。 美国PBS电视台是公益性的,无广告。它黄金时间的节目,比较受政界人士关注。有一次,美国贸易代表借口中国违反知识产权协议,并说政府在背后撑腰,表示要制裁。PBS电视台邀请他和我一同接受采访,我和使馆同志研究后决定迎战。除了充分阐述我国如何加强保护知识,还反问美方:美国政府宣称决心禁毒,但贩毒仍然猖獗,可否依此指责美国政府在背后支持贩毒?事后,美国一位卸任的副国务卿说,你的反驳很有力。 接受电视采访的挑战,还在于往往事先不提供问题提纲,所有问题都在现场提。再加上是英语对答,要在这种场合应付自如,对外交官来说,是挑战也是必备的素养。 高渊:和美国的议员们怎么打交道? 李道豫:那就更需要韧性。挨门挨户地拜访议员办公室,是每个驻华盛顿外国大使的苦差使。我结交了很多议员朋友,光是在1997年,就有100多名参众议员访华。 高渊:你觉得驻美大使应该如何定位? 李道豫:说到底,大使是个服务者。在很多事情上,我不是直接谈判者,而是为谈判服务的。比如,政治磋商由外长、副外长出面,贸易谈判由商务部来人。大使馆的工作就是服务,提供情况,出些点子,但不是第一线。 在联合国不一样,那里你就是主角,没有人替代你。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在美国要甘当配角。 高渊:当时中美之间,除了最惠国问题,还有什么摩擦? 李道豫:还有“银河号”事件,硬说“银河号”里装有化学武器;反对北京申奥,由议员出面,政府表面不参与,其实暗中鼓励; 指责我们卖导弹给巴基斯坦,实施单向制裁;发表一份战略报告,将世界划分为几类,把我们划在最糟糕的一类。 但到了8月底,美国国家安全事务顾问雷克约我见面。我一听,就觉得或有变化。因为安全事务顾问代表白宫,跟美国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是国务院出面,一般就公事公办,而如果是白宫出面,往往是缓和的征兆。 果然,雷克跟我说,美国打算年底在西雅图举行首届APEC会议,邀请中国领导人与会。在会议期间,克林顿总统希望和江泽民主席举行双边会谈。 高渊:你当时怎么回应? 李道豫:我马上盯了一句:这个会谈应该是正式会谈。因为APEC是领导人非正式会面,但中美两国首脑的双边会谈不能非正式。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是正式会谈。 那天我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确定这次会谈后,我心里比较有底了,知道驻美任期里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发展中美关系的空间。当天报回去,家里也很高兴。 高渊:最惠国待遇的一年倒计时问题,后来是如何破解的? 李道豫:从美国政府到企业界,国内和使馆都做了大量工作,转机出现在1994年4月底。当时前总统尼克松去世了,我准备去加州参加他的葬礼。记得是下午2时的航班,1时雷克打我电话,说关于最惠国待遇,我们有个新想法,要见面谈。我问在哪里见面,他说就在尼克松葬礼上谈,我说在葬礼上怎么谈,我们找个地方。 当时,外交部副部长刘华秋也去参加尼克松葬礼,他是部里主管中美关系的。葬礼结束后,他和我再加上周文重,一起和雷克见面。 我们找了个地下室谈,决定由白宫派个特使到北京来谈判。这样做的好处是绕过了美国国务院,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国务院特别强硬。 高渊:在你任期里,中美关系最糟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李道豫:最大冲击是美国允许李登辉访美,我国作出坚定反制,两国关系降到最低点。从1995年6月到10月,两国首都没有对方大使。我当时奉调回国述职以示抗议,在中方的强大压力下,美方承诺遵守一个中国原则后,我才奉命返任。
外交沉思 当过老大的,都不习惯看到别人赶上或超过
高渊:你当大使时期和现在,中美关系相似之处在哪里?有什么变化? 李道豫:中美关系的本质没有变,就是社会制度不同,但各方面的共同利益在大发展,尤其经贸依存度和交融度相当高。在政治、安全、经济、军事、文化等领域的交流合作,越来越广泛和深入了。 特别是这几年,两国领导人频频会晤,引领两国关系稳定健康发展,这与我当时面对的情况有了很大变化。当然,分歧和摩擦依然存在,有时还很棘手,但是管控的能力和手段更多了。 我当年在美国到处演讲,主旨就是讲中国发展得怎么快,市场如何大。现场气氛都很好,美国人听了很高兴,因为他们看到了机遇。现在不大一样了,我们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到美国去讲中国的成就,发展速度有多快,人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不是高兴的问题,而是有点恐惧。现在要是还像我那时候的讲法,他们已经不太能够接受了,这是最大的差别。 美国人有一种心态,他要当老大,在奥运会上也是这样,他的优势项目是不能输的,输了之后会对你很反感。这也不是美国人独有,凡是当过老大的,都不习惯看到别人赶上甚至超过。 我觉得,现在处理中美关系的关键,是要让美国人认识到,中国经济发展的势头是不可改变的,你不爽也没有用。但这是全球也是美国的机遇,因为中国的发展是和平的,我们从来没有想把谁吃掉,愿意和别国分享发展机遇。 我们要看到,中美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一个稳定和不断发展的中美关系,对大家都有利。 荐稿人:ffy 2016-01-12 执行编辑:lxl 2016-01-13 责任编辑:wdl 2016-01-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