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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录日期:2024-05-30 【编辑录入:louyouhua】 文章出处:中国青年报

我打过148场山火
作者:程雪力 文并摄 .  阅读次数:684

原标题:我打过148场山火,这一次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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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在雅江3号火场扑救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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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正在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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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村民每天为消防员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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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正在破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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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打掉雅江2号火场的一条火线后短暂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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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员正在清理烟点。

  我第一次不想打火的念头是在四川省雅江山火中产生的。我打过148场森林大火,在17年的消防生涯里经历无数次危险火环境,但这次雅江山火火场就像一个注满“烈焰、寒冰、高原反应”的搅拌机。

 

  火海


  3月16日下午,从小在雅江长大的消防员丁真珠扎第一次见到10级以上大风,森林被摇得就像滚滚波浪,人在风大的地方只能抱着树。未燃尽的炭木和松球被卷到森林里导致火场复燃,路边的皮卡车如同经历地震般摇晃,天上飞来不明物体。


  飞火就像导弹一样越过雅砻江,直击几公里外的原始森林,瞬间爆燃冲天,多条火线将四面高山峡谷烧成了一片火海,火的声音犹如原子弹爆炸骇人悚然。就几分钟,雅江的天空由蓝到红黄变成灰黑。树林里的黑熊、雪雉、毛冠鹿……还没跑出来就烧焦了;山上的消防员如同被放在柴火灶里一样,烟熏刺鼻难以呼吸,大家拼了命才冲出来,有人逃进隧道,有人直接跳入了水池。


  山火不断逼近学校、加油站、变电站、文物寺庙,随时可能进县城入村庄。烟尘一路向东,400多公里外的成都天空都变黄了。有人从西藏飞成都客机上拍摄的山火景象,在9000米高空看到的雅江就像一个火海。我一下意识到,这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一场高原山火。


  大火在乱风下形成了3个火场,烧成“金鱼”的形状,有的火线超过20公里。这里地形破碎,平均70°的陡坡,有时要爬上悬崖翻过峭壁才能打到火,途中还会出现滚石和倒木,这里的很多林下腐殖层超过30公分。


  消防员意西是在雅江白孜村距离起火点1公里的地方长大的,山火烧毁了他们家捡松茸歇脚的房子。他和战友赶赴火场时路过家门口,父母不知道他坐在哪辆车上,只能站在路边向长长的消防车队不停招手。意西远远地就认出了父母小小的身影,他先摇开窗户给妈妈擦干眼泪,然后接上了爸爸送来的东西就上山了。


  大火烧毁了28户民房,422座通信基站断联,22条供电线路断掉,5908名老百姓被迫转移。丁真珠扎存放祖传藏医秘方的房子也没了,爸爸住到防火检查站,妈妈和他的老婆儿子去了妹妹家。他眼泪止不住地流,觉得自己当消防员很没用,救了那么多火,却没能把自己家救回来。


  珠扎说“妈妈哭了3天”,虽然能把房子重新盖好,但祖辈留下来的藏医秘方变成灰烬,青冈林和松茸山至少20年才能回来。火灾前,他爸妈七八月可以上山捡200元左右一斤的松茸,每年都能挣10万元以上。20年可能对大自然来说只是一瞬间,但对珠扎父母这代人来说,也许就没机会捡松茸了。


  高反


  或许山火本身就是大自然保持循环的一部分,就像感冒一直伴随着人类健康成长一样,但需要适度的烧除和清理,而不是毁灭性的涂炭。


  张勇军曾在雅江干了5年,在路上就让大家先喝预防高原反应的药,他说这是一场硬仗。


  我们的消防员常年驻守海拔只有500米的成都平原,第一天就到了海拔4500多米的火线,相当于12小时上升4000米海拔,像蒙太奇一样出现在两个世界。


  在山顶,我的自热米饭煮不熟,蛋黄派胀气到爆,甚至山火因缺氧导致燃烧也变慢了。我们的消防车也高反,使劲踩油门,燃烧不充分没劲,驾驶员开车前也要放一些胎压,不然车胎会鼓起来炸掉。3月18日唯一的好消息是,甘孜的战友把1号火场打灭了。


  我是在消防车被冰块堵住的路段出现严重高原反应的,这是一段20米长、半米厚的积冰路段。战友们用油锯切割和石块泥土堆填的方式破冰前行,我拍摄破冰蹲久了忽然起身,眼前就黑了,什么都看不到,头疼胸闷心慌,整个人软绵绵的。


  有战友连续翻了3个山头后,牙齿疼得受不了,只能用3根手指钩住工具,像“丧尸”一样走着走着就晕倒在地上。


  白天打火勉强挺过去,到了晚上真正的高反才开始。我们从山上撤到海拔3940.41米的同达村委会打地铺。感觉这里一夜长于一年,我一直睁着眼睛,心跳急剧加速,心慌,呼吸跟不上,头痛欲裂,握紧拳头捶脑袋。


  黎明前,我实在绷不住到门口吐得狼狈不堪,转身看到很多战友高反比我还惨:有人感觉太阳穴快冒出来了,头里像有好多虫子一直在往外拱。有人上吐下泻,说感觉自己要死了。有人缺氧到全身肌肉从疼到胀再到酸,最后刺痛到抽筋的临界点,感冒发烧,吃了两次布洛芬还是嘴唇开裂流鼻血。战友赶紧把他送到山下的医院救治。95%的战友都出现高反,在雅江打火的11个日夜,每天都有消防员被送到医院救治,但都休息一到两天又上山了。


  坦率讲,这是我17年来第一次产生再也不打火的念头。天亮我又吐了,喝了战友冲的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就睡着了。我醒来感觉好点,又跟着战友上山了。


  冷,冷!


  我带了两瓶矿泉水爬到海拔4500米的火场时,走着走着水就冻住了,拧开瓶盖里面全是冰块,山上没有温度计,但上一次有这个体验是在零下30摄氏度的大兴安岭。


  一半剥开的橘子半小时后变成了冰碴子。一路上,有人眼睫毛积了冰,有人后脑勺还有冰碴,身体动起来是热的,停下来是冰的。


  同达村的冷,消防车都怕。夜里,车窗玻璃上结满了千姿百态的冰花,但我感觉一点都不好看,只觉得冷,冷,冷,还是冷。驾驶员每隔两小时会起来把消防车打燃加热,但让他们头疼的是大型车辆的油路还是被冻住了,油箱里面出现一层一层的冰块。几个驾驶员只能烧开水给油箱加热,再把油抽到油桶里,在空旷的地方生火烤油桶,折腾1个多小时才打燃车子。


  那天,战友们在消防车上给唐天钧过了36岁的生日,一个小面包、一个打火机、一桶泡面、一首生日歌,他说在4200米的荒野过生日终生难忘。消防车里突然有一只小狗,驾驶员抱着小家伙给老百姓,却不是他们的。后来驾驶员把小狗放得远远的,它连续3次又悄悄跑回车上,撵都撵不走,最后驾驶员决定把它留在车上带回成都,取名为小雅江。


  这几天在同达村山顶清理烟点,目之所及全是孤寂与荒凉。消防员谭弋飞看着在天上自由飞翔的老鹰,感觉自己太渺小了,“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他拿出手机放着毛不易唱的歌《消愁》,然后拧开冰可乐敬老鹰一杯。


  在这里,我们得先学会与风和牛粪做朋友。牛粪渣子和沙土被大风刮到空中,大家一不小心就吃上几口。


  缘分是件很奇妙的事,战友甘泉见到我手机里的照片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当年汶川抗震救灾的地方就在他家那一片,那时他还是一个11岁的孩子,而现在他已经当了消防员,跟着我们一起来雅江打火。


  我们来到2号火场的第四天,彻底清理干净了东北线。战友贺奎通过无人机巡视火场时看到火烧迹地起了一股烟,大家都以为完了,然而战友找到烟点位置时,发现只是风把火烧迹地的烟灰卷起来而已。


  我站在火场上平视无尽的雪线时,感觉到了另一个星球,低头就能看到漆黑的焦土和枯黄的草以及裸露的石头,脚下还有一个冰湖像陨石坑一样,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


  身旁的战友穿着厚厚的扑火服在黑色的火烧迹地找烟点,他觉得全副武装像一个宇航员,“人类探索第76个可能存在生命星球,小寒陨石坑是天马星TB-37号行星上最大的陨石坑。坑内有疑似固态HO2,也是这颗星球最可能存在生命的地方。骆驼探索队接命令对此区域进行生命探索任务。”这位战友下山后发了条微信朋友圈。


  什么时间打火,风说了算


  甘孜州雅江县呷拉镇白孜村“3·15”森林火灾是因施工用火引发的,距离“3·30”森林草原防灭火警示日只有15天。2019和2020连续两年的3月30日,凉山发生森林大火,造成50人牺牲,这里面有我的27名战友。


  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大家对接近火线、狂风和爆燃比以前更警觉敏感,对复燃火甚至会过敏。


  那是3月20日,从2号火场同达村转到格西沟打3号火场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声音:“这座山的火线由你们来打。”我抬头看了看这座看不见山顶的大山和这条望不到头的火线,再看看脚下的陡坡,感觉自己如蚂蚁一样渺小。


  打火的窗口期只有凌晨到上午的几个小时,稍纵即逝。高吉永也很头疼,这点时间怎么打?什么时机打?加上陡峭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消防员能背30多斤装备爬上去就差不多起风了。


  高吉永和几个指挥员商量后决定剑走偏锋,他让第二拨人休息,第一拨人提前把管带、水泵水囊都预设到山上。开干的时候,第二拨人只需带防护装备去上半段打火,第一拨人在下半段供水。什么时间打火交给风,让风说了算。高吉永说,如果自己判断失误,火就会烧掉装备,但人是安全的。但判断正确,那就为兄弟们赚得了打火时间,这样才能彻底切断雅江山火再次扩大的可能。


  打火的确就是打地形,打植被,打气象,也打装备


  打火的窗口期来了,那是凌晨1点一天中风最小的时候。夜间爬山莫名地觉得自己很勇敢,实际是天黑看不到危险,我们爬到衣服湿透、身心俱疲,凌晨3点才接近火线。


  这次从医院归队的马波扛起进攻的水枪打头阵,对准火头一顿干。可没多久,他就败下阵来。事实上,消防员面对陡峭的地形和茂密的植被,大部分时候是力不从心的,而面对凶猛的大火,马波有段时间几乎无法呼吸,他转过身把头套掀开,象征性地吸几口带烟的空气才能稍微好过一些,只能换人轮流上去打。


  这一夜,我们打上去、打下来,打上去再打下来,爬了一个类似M形的地形,一直打到天亮看见背后的雪线才打灭。然后再清理回到第一个山头就到中午了,大家开始吃饭休整。


  贺奎警示大家不能放松警惕,这个时间点最容易出事。果然不到10分钟一股浓烟起来了,安全员吹哨,现场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启动水泵增湿植被,然后再下去把复燃起来的火清理掉,我们又重新爬了一遍M形的地形。


  上山有多勇敢下山就有多害怕


  夜间上山有多勇敢,白天下山就会有多胆小。很多地方人只能转过身盯着山上的滚石,依靠管带往下滑,尤其看到一段像石刀一样的断崖时后背发凉,我都不相信昨晚是从这里爬上来的。有人脚下没踩稳,直接从悬崖上掉下去10米被大石头顶住才没再往下掉。


  3号火场21日打灭了。我们22日下午又转到了2号火场王家村开始预设装备,大家刚把管带铺设到山上,火就烧过来了,我们打开水枪想在这个山头挡住它。没想到才挡了一会,安全员就发现火场有大风,有些时候消防员在林子里根本感觉不到风有多大,实际已经很危险了。唐天钧不停地吼,所有人紧急撤离,不带任何东西往下跑。到了山下清点完人数,我为战友们拍一张合影,那是一种劫后余生。


  又是凌晨1点风最小的时候上山,灭火。这次几乎每个消防员都挂了点彩,有身上刮破皮的,有脸上被戳的,也有眼睛进杂物的,还有脚腕崴的、脚掌磨出水泡的……


  天亮后,我飞无人机拍摄火烧迹地、侦察火场烟点,当无人机飞了一圈回到我上方20米的空中,我以为这下安全了,自己就坐下来等着它慢慢下来。可自己刚坐下来两秒钟就睡着了,然后是被无人机桨叶拍打树叶的声音惊醒。


  到了山脚,我说了这个事,大家觉得这很正常。有人困到了极限,走着走着睡了两秒被吓醒,发现自己走在悬崖边。


  打完火后,在现场能看到很多秒睡的场景:有的兄弟喝牛奶喝到一半,吸管在嘴里就睡着了;有的靠在树上睡了;只要坐在地上,每个人都会睡着。


  水泵的轰鸣声持续响了17个小时,山上太冷的时候,战友会在水泵边跳舞,大家都不会聊天,说话也听不到。


  我们在21日和23日两天每天打了23个小时,打灭了两条长长的火线,大家在车上猜到即使别的地方还有火线,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战友像一面墙挡在山火与村民中间


  下山后,刚到宿营地脱下头盔,还没来得及吃饭就接到命令增援八角楼村。眼看火要烧下来,318国道沿线的村民惊慌失措,担心火会引燃自家屋子。


  刚从医院回来的唐天钧走在最前面,他告诉大家不用命令,只要火下来,人就攻上去,火大就相互支援,守住老百姓和村庄。打火其实挺难的,既要全力以赴,也要“量险而行”,宁愿少些荣誉多点平安。这一夜的消防员携带上百根管带和30辆消防车,像一面红色的墙,挡在山火与村民中间。


  有战友从车上拿了苹果和糖去安抚当地的老百姓,很快就和大人小孩打成一片,让大家今晚安心睡觉,消防员会在这里守到天亮把火打灭。村民们紧张的心情很快就放松下来,孩子们又恢复嘻嘻哈哈的样子。


  时钟指向凌晨1点,风最弱的时候,兵分两路上山,一直打到天亮明火熄灭,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山。


  大家短暂休息又上山清理烟点。80度的陡坡,偶尔冒出来的青烟,加上厚厚的腐殖层和青冈林,让人头皮发麻,大家默念千万不要有糟糕的风,这种地形和植被最容易发生爆燃。


  果然半小时后,一股烟冒出来瞬间形成明火,有人攥着水枪头连滑带滚跳下去,在对讲机里吼“水泵加压、水泵加压,沟里燃起来了”。

清理完烟点撤到山脚,有人刚脱下头盔防火服,端起碗吃午饭,“带装备,上面复燃……”急促的声音从对讲机里呼啸而出。


  战友和送饭的老百姓都在上面,有人用尽力气翻过山脊才找到树林下的两条火线。后援力量赶到。


  我们连续忙碌了11个昼夜后,3月26日下午,雅江的明火终于灭了。


  真正的英雄是选择消防员的姑娘


  记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这17年,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这火多大,那爆燃多恐怖,打火打到最成功或最危险以及汶川大地震的惨烈,就连残酷的雅江山火也快忘记了。


  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打火间隙战友短暂联系家人的片刻。这次,我们中队45个战友上山打火,其中有25人结了婚,20人还没结婚。

凌晨,同达村没信号,大家还没能报平安就打火去了。我和战友只能中途用卫星电话轮流跟家人联系,有战友的未婚妻接到电话以为是诈骗电话挂掉了,她在失眠中连续留言:“每次出警你都想想我,我提心吊胆。”“我妈说再给你求个平安符。”“火灭没,啥时候回?”


  在火场,有人的手机显示前女友的几个未接来电,他激动回拨过去却被前女友质问咋不接电话?是不是去打火了?有没有受伤?“她终于理我了。”


  我看到这个战友情场得意的表情,一下想起汶川救灾的一个战友。他追一个姑娘好多年都没追上,姑娘直接把他电话、QQ拉黑了。那些天全国都在关心汶川地震,那个姑娘每天看电视泪流满面。而我和战友在前线抗震救灾,把遇难者从废墟里抬出来,每天身心俱疲。


  晚上回来,大家排队给家人报平安,战友再次鼓起勇气拨出女孩号码,居然通了。她在电话那头很震惊他去了前线,觉得他是个英雄,问他对自己还有没有感觉,可以交往吗?他假装镇定朝没人的地方走去,可走几步就哭得噎住发不出声来。


  战友高吉永在汶川地震救灾时,他妻子听到“高吉永救灾的地方已经夷为平地,没有活人”的消息后崩溃了,但这个藏族姑娘还是冷静下来,“老子不管那么多,反正嫁给他了,粉身碎骨也要找到自己的男人”。


  她和一个姐妹孤独地走在余震和塌方破碎的路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能落脚的帐篷,有人躺在那里。“大哥我们走不动了,能在你这里休息一下吗?”她叫了几声没反应,她进去看到里面有几炷香,人已经死了。两个姑娘继续赶路,从九寨沟走到茂县再到汶川走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高吉永,“谢天谢地,是个谣言”。


  还有一年,消防嫂孙世梅刚到凉山陪丈夫过年,消防队就去甘孜执行任务了,只留1人站岗。她和几个消防嫂顶上去,轮流站岗守住后方。

很多人说,消防员是和平年代的英雄、离危险最近的人。可我认为真正的英雄是选择消防员的姑娘,她们可“对镜帖花黄”,也可“铁甲披寒光”。


  人们通过媒体关注着这场大火。其中“四川雅江森林火灾1号火场明火被扑灭,3名扑火人员牺牲,1人受伤!”这条短视频把消防员的家属们吓得够呛。


  事后证明,这是谣言。对于消防员的家人来说,除了谣言比火灾吓人外,还有自媒体会东拼西凑以前大火的短视频渲染正在发生的山火,导致家人很担心,后来很多消防员都不敢跟父母说去打火,老人根本识别不了假视频。


  打火中场休息,还有3个月就当爸爸的战友,有空就上网看小孩出生后用哪种婴儿车,用什么牌子的尿不湿。


  有战友失联20小时才联系上妻子,他反复解释火场上没信号让她担心,可怀孕在医院做胎监的妻子反而安慰“第一次接到卫星电话比较洋气,你安全就行”。只要来信号他就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把手机放在肚皮那儿给宝宝听他的声音。


  “羊水已经破了……”消防员姚强强在火场上突然接到妻子王娟打来电话,她说自己打120救护车去医院,而他直接从雅江2号火场转到成都第五人民医院2号产房,陪着爱人度过艰难时刻,没多久孩子出生了。


  有人一线打火,打到精疲力尽时就会翻过手机背面看看结婚照。我想到16年前的一个老班长,那会通信不行,打了一周的火外界都不知道。他刚上车就收到很多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他回电得知老婆已经把小孩生下来了,遗憾地错过最重要的一次陪伴。


  在救灾中失去亲人和家园


  同达村最后一晚没信号。有人11点14分下山才收到妻子凌晨3点35分发的微信:“外婆走了,你能回来不?”


  这让我想到汶川大地震时的两个战友:一个叫何健,是我们那批人中为数不多从废墟里刨出幸存者的人,但他刚救出人来,却得知父亲、爷爷、奶奶等8位亲人全部遇难,这个硬汉当场哭成了泪人。他家所在青川县窝前村从地下冒起了巨石,山成了河,湖变成山,由于地质的改变,这个村消失了。何健从此没了回家的路,他说自己的成长不是慢慢成熟,而是这一瞬间长大的。


  一个叫母强,地震当天伤了4根手指,缝了10针,他在救灾时接到“岳父、岳母、妻子和女儿遇难”的电话失声痛哭,人都瘫了。母强赶到北川时,家成了废墟,他跪在地上用受伤的双手拼命刨,却只找到一张女儿的照片。


  16年过去了,48岁的母强在医生刘芸芸帮助下走出了北川。后来刘芸芸辞去医生工作嫁给他,有了孩子,母强说,“如果没有她的理解和包容,自己很难挺过来”。这些年,这名入行29年的消防员一直跟着大家冲在山火地震救援前线。这一次,他又和我们来甘孜打火了。


  我还有一个战友刚在火灾中逃过一劫,妻子打来电话说肚子里的孩子胎心有问题可能保不住了,要做手术,这个原本以为可以当爸爸的消防员像漏气的气球,一下就瘪了。另一个战友刚从火海里冲出来,满头大汗喘不过气,接到未婚妻打来的电话要与他分手。


  空余时间,我在许多期刊和新闻媒体上看到森林灭火是世界性难题之类的论文和报道。但在我看来,怎样让森林生态循环或许才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大难题。这17年,我只是持续观察、理解、感受身边的森林环境。


  现在,山火发生的次数逐年降低,但火灾的面积、火灾的破坏力更大更强。10年前,我只在四川凉山打了27场火,今年相比以前零头都没有。可随着全球气候变暖,森林防火已经由区域防火转向全域,由季节防火转向全年,防的难度逐年增加;森林火灾由重点林区单点多发转到非重点林区多点连发、集中爆发的态势。防和灭的难度都在逐年加大。


  我是1988年在云南建水农村出生的,小时候在山林里看到的可燃物很薄甚至有些地方都没有,很难引发山火,即使燃了也不会扩大或者连片。当时几乎每家都有1头牛,多的10头牛,村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牛马车,那会儿全家都在种地耕田。我放学回家都会放牛去吃山里的草和树叶,还会跟着父母上山砍柴,将树下松叶拿回家囤起来烧火煮饭,长辈们还需要伐木或买木材盖房子。现在来看,这应该算是森林的外循环。


  随着退耕还林,封山或形成经济林,农村人口不断进城务工,老百姓生活生产发生转变。如今,大家煮饭用电、盖房子用钢筋水泥、耕地用机械、交通工具是油车和电车,就连耕地的牛都稀有了。


  一晃,我都36岁了。那个曾经不喜欢穿防火服拍照的少年,现在觉得当消防员也很酷。我还会特意拍些自己在火线上的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让亲朋好友同学都知道自己是一名消防员,是拿着水枪打火的人。


  人们都在说山火无情,火魔无义。但我永远记得在雅江打大火的最后一夜,身上冷得刺骨。我和战友从凌晨1点到4点,打掉最大的火头后,爬上一个缓坡看见一条C形的火线蔓延过来,烧到我们身边却变成了心形,把大家围了起来。此时的火场感觉不到风,月光打在稀疏的树林里,仿佛黎明要来了。


  几个战友抬起手,一动不动站那里烤湿透的扑火服,就像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温抚了大家的寒冷与疲倦。可在两分钟后,高压枪头突然来了充足的水源,稀里哗啦几下就打灭了心形的火线,大家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光。

(作者系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特勤大队一中队三级消防长)



荐稿人:lyh 2024-05-30  执行编辑:lyh 2024-05-30  责任编辑:zjy 2024-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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