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填报志愿时才意识到高考是件大事。

　　那天晚上，父亲戴着眼镜，一页一页地翻着院校指南，专注阅读的神情，似乎在决定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我觉得这对父亲不公平，因为我知道我绝对考不中其中的任何一所学校。

　　分数出来的那一天，我硬着头皮去了学校，看到自己的总成绩是307分，似乎离中专还有一点距离。

　　和同学们结伴回了宿舍，搬走行李和书。同行的一些同学估分都在500之上。一个同学突然感慨道：“像我们这样的都市青年……”我吓得把书扔了出去，脚下的土地远称不上都市，我的同学已经把自己归到另一个人群。高考给人带来上升通道，也毫不掩饰地把人的命运分化。像我这样的小镇青年，该怎么办？

　　我找到一个初中就辍学的同学。他在教堂里扫地，同时兼做电影院的清洁工。他大概知道了我的情况，突然好奇地问我：现在可以考香港的大学吗？他是一个录像迷，除了扫地，就是泡在录像厅看香港电影和电视剧。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香港。说到兴奋处，把我拉进一个房间，拿起纸笔画起了香港的地图：这是九龙，这是旺角，这是油麻地，这是尖沙咀，看，这就是尖东……

　　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去香港，我发现，他的每一个标注都准确无误。那年落榜的夏天，我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他手握着扫帚，心里却装着香港。那是他的远方。

　　临近9月，每天，我都能在县电视台的点歌节目里知道同学们的下落。有的考上了北大，就有亲朋好友为他点播《前门风味大碗茶》；有同学考到了体育学院，就有人为他点播汉城奥运会的主题歌《手拉手》。我每天守着点播节目看，其实在看命运的分岔口。如果有可能，我想让朋友为我点一首《再向虎山行》：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惊呼，人皆赞叹，人谓满身是胆。

　　我想：世界就在那里，为什么不自己走过去呢？仰仗着中学时做小生意赚的一点钱，我告别父母，在城外的公路边等候。一辆由太原而来的长途汽车在我身边停下，我上了车。这趟从太原开往陕北的长途车，会从柳林的军渡大桥过河。路过每一个村落、每一个集镇，它都会停下来，安排我与不同的面孔相遇。

　　车向西而行，集中展现给我生活的故事，让我感觉这个世界的宽大，人的宽厚。这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此刻，我在逐渐成为我。

　　在黄河边漫步，我看到一户人家在黄色的厚土上晒着红枣。我饥肠辘辘，装傻充愣地跟大爷说：这是什么？大爷抓了满满两把红枣塞进我的衣兜：凄惶的孩子，没吃过枣，你尝一尝。我第一次发现枣的甜蜜其实是咸的，因为我品尝到了自己的泪水。自此以后，我不在悲伤的时候流泪，只有快乐跟创作能让我眼圈湿润。

　　生活改变了我的泪腺。

　　高考落榜，其实是给了我一把钥匙。我不把高考落榜视为一次失败，而把它视为一次放虎归山。对，没有人为我唱歌，那我就唱给自己：平生勇猛怎会轻就范，如今再上虎山。

配图、荐稿：lry 2021-05-10　执行编辑：lyh 2021-05-10　责任编辑：ffy 2021-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