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出人意料,一位年逾七旬、功成名就的院士,竟去一家企业“讨”了个项目来做。 这是6年前的事了。上海交通大学教授、热处理专家潘健生院士听说,上海重型机器厂有限公司有个大项目就要上马:在先期投入20多亿元改造升级设备之后,他们决定对“大型铸锻件制造技术”——一个困扰国内业界已久的大难题,发起攻关。 这项技术跟中国核电工业发展息息相关,是事关国家高端装备制造和能源战略的核心技术。发达国家企业对它一向严防死守——你想进口大型铸锻件,除了动辄开出天价,有些卖方甚至提出搞“备案制”,要求报备这一工件在核电厂里具体的安装位置。 几经努力,潘院士“讨”到了一起做项目攻关的机会。由他牵线,2010年上重厂更与上海交大正式确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合作很成功:双方联合研发的6项AP1000核岛主设备大型锻件制造技术、4项高温气冷堆核岛主设备大型锻件关键制造技术,不久前已在中国机械工业联合会组织的成果鉴定会通过评审,被认定为“国际先进、国内领先”。 拥有完全知识产权的“中国制造”亮了相,有些长期被国外厂商搞得奇货可居的大型铸锻件,如今已挂出“腰斩价”…… 用协议打消疑虑 每星期二上午,上海交大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顾剑锋,总会出现在上重厂,到生产一线“坐诊”。站在锻压机旁,望着高达1000℃、通体闪着耀眼光芒的大型锻件,顾教授虽已不像头一回见着时那般“震撼极了”,却依然感慨:“要不是做这个项目,难得下车间。” “老实说,当初要不是看在潘老师的面子上,我对做这个项目积极性不高。”和很多高校老师一样,顾剑锋身上扛着“三座大山”:论文、课题、教学,大学考核教师的那些指标,没人逃得了。正因为如此,大学老师帮企业搞科研、做项目,总不免打打自己的“算盘”。 打量上重厂这个项目,容易心生疑虑。首先,一家国企能拨出多少经费搞研发?如果做不到持续投入资金,合作“虎头蛇尾”,自己付出的努力就会泡汤——这样的事情,在大学和企业以往的产学研合作中,不是没有发生过。其次,老师之间有“竞赛”,想多做课题、多发论文,要善于选路径。科研界也有一阵阵的流行,“追风”申报课题,立项、拿经费的概率更高。跟上重厂一起“啃硬骨头”,不大合算。 彼时,对于潘院士“三顾茅庐”那般的造访,上重厂也有戒心。和大学合作搞研发,他们有经验,也吃过亏。 有厂领导说得直接:找大学等等合作,能顺利“一拍两散”、没有“后遗症”就算好结局。所谓“一拍两散”,是企业把技术难题交给外面的研发机构做,做完验收,一方交钱一方交技术;而所谓“后遗症”中,企业最怕对方“卷走技术”,技术涉及商业机密,受托研发者若在利诱之下把技术交到竞争对手那里,岂不亏大了!还怕受托者不专心不卖力甚至中途告退,让企业的投入打了水漂,更因此贻误商机。在“防对方一脚”的心态下,企业请“外人”做的项目多数不涉及发展战略,不是“机密技术”,只是困扰当前生产的小毛小病;而且合作多是短期的。 上重厂党委书记刘海运对产学研合作中的这些薄弱点看得明白:要把这件事做好,企业和大学首先要建立互信。 上海交大和上重厂能走在一起,潘健生院士的两句话起了很大作用。对自家的老师,潘健生撂下一句狠话:“这个项目立不上一个课题、拿不到一分钱也要做!”对上重厂,他谦和地提出,我们可以签署保密协议。 上重厂副总经理叶志强说,2010年年初,双方正式签署了长期的产学研合作协议;针对双方的各种顾虑,协议里明确了一些规则,比如联合课题攻关,双方都必须派出几位固定的技术骨干做主力,防止“人员过分流动”。随后他们又把攻关大课题切分为若干个子课题,由企业跟交大材料学院的几个专业课题组分别签协议,定目标、作考核。 上重厂承诺每年拨出150万元,作为联合攻关的固定经费。而在上海交大,潘健生院士专门为这个项目领着十几位教师建立了一个“院士工作站”。 你看不深,就看不到
技术难题攻关有它的“套路”,往往是遭遇许多次失败后,终于柳暗花明。而大型铸锻件制造技术的研发之所以被认为难如登天,是因为失败的代价太大,让人输不起。 大型铸锻件制造技术涉及多个学科专业,从冶炼、铸造、锻造再到热处理,在生产一线,它们对应着一道道繁复的工序。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纰漏,锻件上就会出现裂缝。报废一个大型铸锻件,直接经济损失高达几百万元,有时上千万。 上海交大的十几位老师加盟研发后,铸锻件报废率开始下降。叶志强说,对失败教训的总结也有“深度”和“质量”,理论功底不足,你看不深,就看不到。过去发生报废,他们也苦苦琢磨,以为找到了对策,但一做,又失败。 一个发生在上重厂的真实案例,耐人寻味。那次加工一个特定型号的大型锻件,按照流程,出了锻压机的高温合金钢材料需放进冷水槽冷却。这是成熟的生产工艺,东北地区有家同行企业,做来屡试不爽;但在他们这儿,成品锻件上出现了裂缝,而且是长长一条。 一定是热处理出了问题——这一点,厂里的一线技术人员都能判断。但怎么解决?再试试?难题转给了上海交大的教授团队,老师们没做试验就找到了答案:做锻件是在夏天,这个季节上海和北方地区的冷水水温有明显差异。北方多用地下水,冷水温度一般在10℃左右;而上海从水龙头里流出、导入冷水池的水有20℃——这10℃的温差,正是锻件热处理能否达标的关键。叶志强感慨,企业里的技术人员虽然经验丰富,但基础理论是弱项,很难给产品的毛病做“病理分析”。 压力容器大锻件制造,是上重厂必须掌握的一项技术。这个部件,外形像个大碗,上面挖有三个孔。要做热处理时,问题来了:碗口该朝上还是朝下? 顾剑锋告诉记者,这个问题不只跟生产工艺有关,大碗的入水冷却方案背后有一套复杂的科学原理,涉及交叉学科研究。 必须做试验,但不能拿昂贵的原材料来试。交大教授们埋头实验室,通过数学模拟和计算机模拟,最终用实验数据论证出,正确的加工方法是“碗口朝上”。很快,压力容器大锻件一次制造成功。这样的合作,上重厂收获颇丰,上海交大科研团队一样丰收:几年来,他们从大锻件生产工艺中归纳提炼出基础理论问题,迄今已发表论文100余篇,其中多篇发表于国外顶级刊物。今年,从这个产学研项目衍生出的“新型能源装备中大型锻件均质化热制造的科学技术”,被列为国家“973”计划项目课题并已启动。 还就得产学研合作
至今,双方联合研发的技术共已申请专利65项,制定行业标准12项、企业标准7项。 许多人回头一看,感叹当初潘院士坚持“一分钱不拿也要做项目”并非老人固执,而是科学大家看得深远。 核电设备大锻件制造技术是一种生产工艺,当由企业攻关,但解决这个世界级难题,没有基础研究做支撑根本不可能攻克。我国在这一领域乃至其他一些制造工艺上多年落后,就是这个原因。所以,还就得产学研合作。 在国外,这一系列技术的研发历经了二三十年。日本、法国、美国能生产大锻件的企业,可以出售大锻件的设计图,也高价卖成品,但生产工艺绝对不卖,因为每项成熟工艺背后,都有高精尖的学科研究成果。甚至为了筑高技术壁垒,一些企业放弃申请专利而严守秘密。 当车间里出现“残片”,叶志强最后走的一步棋,总是去请潘健生院士“读片”——在行业内,这叫金相分析,简言之,就是看一块金属在电子显微镜下放大几千甚至上万倍后的微观组织,判断是否符合生产工艺的要求;如果不符合,要根据残片判断原因。 就像读X光片,只有精通病理知识又具备丰富一线经验的医生才能精准解读,在国内像潘院士这样的“读金属片”的高手,屈指可数。 顾剑锋说,这让年轻教师们惭愧,“因为我们接触一线太少,经验太少”。而当初主动上门“讨”项目做,潘院士也希望让年轻人明白:在高校搞科研的人,参与产学研合作是必须的;相比掂量课题立项的难易、经费的多少,更该掂量的是课题本身的价值。攻克真正的世界级难题,科研人员就该为这样的“诱惑”心动。私下里,顾剑锋曾听潘院士传授申请课题的“真经”:去做真正前沿的研究,立项、经费会跟着你“跑”的!这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惜,如今很多一线科研人员,还是心太急。
荐稿人:wdl 2012-08-23 执行编辑:lry 2012-08-23 责任编辑:lxl 201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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